这时埃及方面拍电报要我过去。一架飞机载我到总指挥部,艾伦比借着过人的毅力,正在重整散漫的英军。他问我,我们卖命地炸铁路有何用意,或是说,这么做除了让费萨尔的起义行动平添闹剧色彩外,又有何深意。
我们估算巡逻队在火车到达时,还在离我们据点两三百码外,所以下令各就各位。那部火车头拖着十二节载满货物的车厢缓缓爬上一道斜坡前来,开得很平稳。我坐在河床中的草丛里,距地雷一百码,可以同时看到地雷、引爆小组、机枪。法伊兹与贝德里听到火车经过他们的桥拱上方时,不禁绕着引爆器手舞足蹈地跳起战舞。藏在我身旁沟渠内的阿拉伯人低声跟我说,该引爆了,不过我等到火车头经过埋地雷的桥拱时才跳出来挥舞斗篷。法伊兹立刻压下引爆器,隆隆巨响与阵阵浓烟蹿入云霄,与一星期前在慕达瓦拉时如出一辙,我坐的地方也被烟雾笼罩,立德型炸药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绿黄色浓烟则盘绕在出轨火车的上方。路易斯牌机枪开始发飙,共扫射了三四排子弹。阿拉伯人齐声怒吼,由声音如妇女般尖锐的皮萨尼下达攻击令,疯狂地朝火车冲锋。
这一刻终于到来,杰马勒对穆萨河谷展开攻击却不作反应。茂路德指挥若定,他大开中门,极其幽默地让土耳其人一路挺进到碰上阿拉伯人藏身的垂直绝壁,然后在他们摸不着头绪时由两翼同时包抄。土耳其人再也不敢去攻击阿拉伯人有防备的据点了。他们伤亡惨重,而我们的神出鬼没使他们如惊弓之鸟,这种伤害远比伤亡还严重。多亏茂路德,阿卡巴从此高枕无忧。
我解释道,我希望让铁路勉强继续通往麦地那,但也只是勉强,如此一来,法赫里的守军在当地必须自行觅食,这比起将他们关在开罗战俘营划算多了。要限制铁路的交通又不致使它整个瘫痪,最保险的方法便是攻击火车。阿拉伯人对埋地雷炸火车兴致勃勃,对纯粹炸铁轨则兴趣索然。我们仍无力使铁路瘫痪,因为铁路的总站是铁路最坚强的地点,我们宁可挑距离最近的敌人弱点,直到正规军已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而且人多势众,才会去攻击马安。
尽管对阿拉伯人所知有限,我仍然对这些案子作出裁决。我昧着良心判案,寝食难安。这又是我在起义期间违背诚信原则所做出的众多苦果之一。我在教导阿拉伯人虚伪作假,借着虚伪的权威统治愚民,所能掌握的唯一证据只是观察他们的脸色,而我的眼睛经过一年的烈日曝晒,已虚弱得常流泪液,刺痛感更是挥之不去。
向导说在四百七十五公里路段很适合埋设地雷,但我们发现此地碉堡林立,只得悄悄撤兵。我们沿铁路前进到一座山谷,路基筑在高堤上,山谷两侧及中央各有一道桥。我们在午夜后采用新式的强力立德型炸药安置一枚自动引爆地雷。埋地雷花了数小时,还没完成天已破晓。这时天色已亮,却没有光线照射进来,举目四望,却不知旭日位于何处。许久,朝阳才穿透薄雾露出脸来。
为了换换口味,我们决定挑马安下手,于是前往巴特拉。气温由热变凉,地点由阿拉伯半岛变成叙利亚,柽柳树变成苦艾。我们穿越山径,看到长满水蛭的水井上方山岭的点点艳红时,也感受到北方沙漠的第一道气息。那种空气美得难以形容,诉说着完全的孤寂、枯草,以及烈日下的打火石。
我们夜以继日地守候。日落时,我躺在草丛中写下当日心力交瘁的感受,这时一尾蝎子从草丛中爬出来,紧缠着我的左手猛蜇,似乎连蜇了几回。我的手臂肿痛,整夜无法成眠。我心里倒轻松了些,因为忙着注意身体的疼痛,也无暇扪心自问是否能明镜高悬。
那是由马安开出来的运水车,驶过地雷后安然无事,没有引爆。阿拉伯人对我的失手感激涕零,因为抢一火车的水当战利品实在不是他们的梦想。埋地雷行动失败,所以,到了中午,我带着几个新收的徒弟到原来的立德型炸药上再埋上电力引爆的地雷,希望电力地雷爆炸后可以引爆底下的地雷。我们仗着有海市蜃楼当掩护,而且土耳其人正在午睡,所以肆无忌惮地在大白天安装。果然不出所料,花了一小时埋好炸药都没有出现任何状况。
然而,肉体的痛并不能真的治好我的心病。经过一个晚上后,那种不光彩的内心疼痛再度浮现,更难以忍受。在这种情况下,战争似乎只是荒唐的愚行,就如我自欺欺人的判案是种罪恶。我正打算招来各族族长,宣布自动引退,让他们自己去裁决。这时瞭望员高叫有火车。
我们的地雷炸掉了桥拱。至于火车头,燃煤室已被炸开,有许多管子都爆裂了。驾驶室面目全非,一个汽缸不翼而飞,车体扭曲变形,两个车轮及轮轴均已碎裂。贮煤室和第一节车厢扭挤成一团。大约有二十名土耳其人死亡,其他俘虏,包括四名军官,站在铁轨旁向阿拉伯人哭着求饶,但阿拉伯人没空搭理他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日与费萨尔讨论政务、组织与战略,同时另一场战斗的筹备行动也紧锣密鼓地进行。旗开得胜使整个营地活跃起来。如果能训练足够的人手,或许可以有数小队同时分头去埋地雷炸火车,蔚成风潮。驻防阿卡巴的法国指挥官皮萨尼上尉是第一个自告奋勇者,他身经百战,亟欲建立战功——多多益善。费萨尔替我找来三个年轻的大马士革兄弟,他们一心想带领部落民族搜刮掳掠。我们前往瓦地伦,并宣布这次行动是专为卡西姆的族人举行的。这种烫手山芋令他们却步,但贪婪又令他们无法拒绝。连续几天都有人挤破头想加入,但大部分被拒于门外。尽管如此,我们出发时仍多达一百五十人,还有一大队骆驼随行,准备载运战利品。
我们由南端的桥梁将电线牵到中央的桥梁,引爆器就装在中央桥梁的桥拱下,从火车上无法发现。路易斯牌机枪架在北边的桥下,在地雷引爆后可以扫射火车的另一侧。阿拉伯人在距铁轨三百码外的山谷树丛中排成一列。然后我们在烈日与苍蝇群中鹄候一整天。敌军的铁路巡逻队查得勤快,早晨、下午、晚上各一班。
另一方面,我们则对他们了如指掌:每一个单位,以及他们调动的每一个人。他们将我们当成正规军,每次采取行动时都会估算我们可以与他们对抗的总体战力。我们不那么正统,很清楚他们要拿什么来对付我们,在这一点上就占了上风。几年来,阿拉伯建国运动一直介于“可以”与“愿意”之间,往往令人振奋,但稍纵即逝,空欢喜一场。我们不容再出任何差错。事实上,“不容出错”是阿卡巴的座右铭,每个人都可朗朗上口。
他问我关于穆萨河谷的事。依土耳其方面的情报判断,他们正打算立刻攻击该地。我解释,我们原本就想引诱土耳其去攻击穆萨河谷,也即将因为他们落入我们的欺敌圈套而受益。我们派出无数小队,没有僵化的编组或队形,他们的飞机也无法评估我们的实力,没有任何间谍有能力估算,因为即使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在某一时刻拥有多少兵马。
这部火车载的是食物,多达七十吨,运货单上注明:玛甸沙勒地区正“迫切需要”。我们把这张运货单交给费萨尔,充当战果的附件,其他收据则留在车上。我们同时把数十位老百姓赶下车,他们原本以为这部车要开往麦地那。皮萨尼负责督导战利品的装卸及销毁。阿拉伯人又与上回一样,满载而归,他们牵着驮满战利品的骆驼徒步回去。法拉吉牵我的骆驼,萨利姆与戴兰协助运送火药与笨重的电线。待装载妥当时,土耳其的援军已在四百码外,不过我们顺利脱身,没有任何伤亡。
徒弟们随后便自行操作地雷埋设工作,并传授给其他人。他们大发利市的消息传遍各部落,有些是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送我们一枚劳伦斯,我们要用它来炸火车。”班尼阿提耶族人写信给费萨尔说。费萨尔派遣心狠手辣的亚格利人萨阿德去协助他们,他们拦下一部重要的火车,我们在沃季时的宿敌苏莱曼·里法达也在车上,他还带着价值两万镑的金币及各式珍贵的战利品。萨阿德重蹈覆辙,光顾着劫掠,只抢救回电线。
往后四个月间,我们这群阿卡巴爆破专家炸毁了十七部火车头。敌人搭火车时总是胆战心惊。在大马士革,大家抢着挤在火车后面的车厢,甚至宁可多花点钱。火车驾驶员大罢工。民用车辆几乎全面停摆。我们有天晚上在大马士革市政厅贴了一张布告,表示阿拉伯的善良老百姓从此以后若搭叙利亚火车,后果必须自行负责,结果连阿勒颇地区也因而风声鹤唳。火车头的损失惨重,令土耳其人如芒刺在背。由于那些火车都要往来于巴勒斯坦与汉志地区,我们的爆破行动不只使麦地那的大规模撤兵无法如愿,在英军节节进逼的此时,也使得耶路撒冷开始草木皆兵。
一个土耳其人出现在由后数第四节的车厢缓冲器上,将联结器拆掉,让后面几节车厢沿斜坡滑回去。我冲上前塞了一块石头在车轮下,企图使车厢停下来,但没能如愿。他们的反应如此机灵,看来让那么多战利品溜走也是公平的。一个土耳其军官从窗口用手枪朝我射击,子弹划破我的嘴唇。我嘲笑他的白费力气,就像一般的正规军官一样,还以为多杀一个人就会扭转战局。
我们沿着灌木丛生的山谷往后撤退一千码,在此埋伏并熬过大热天。阳光渐渐增强,热得像烈日就近在咫尺。我们的队员多得吓人,由于渴望着战利品而急躁不已,屡生龃龉。他们谁的话都不肯听,只听我的,一有纷争就找我仲裁。在那六天的行动期间,总共出现十二次械斗、四次盗骆驼、一次结婚、两次窃案、一次离婚、十四次血仇寻仇、两次互相瞪眼、一次施法术等公案,所幸都顺利解决了。
第二天早上大约八点,一柱浓烟离开马安。这时第一班巡逻队刚好也过来了。总共才六人,不过如果他们示警,便会阻止火车前进。我们心急如焚地观望着,不知是巡逻队还是火车会先到达。火车开得很慢,巡逻队则走走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