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家属及宾客再次聚集于充当客厅的帐篷内,赫吉里斯与萨利姆会端午餐过来,菜色多寡视当时的情况而定。费萨尔烟抽得很凶,但饭吃得很少,通常会以手指或汤匙拿取大豆、扁豆、菠菜、米饭、饼干等,让人觉得他吃了不少,一旦评估我们大约吃饱了,他手一挥,那些餐盘立刻收拾得无影无踪,其他奴隶则走到帐门前,倒水让我们每个人洗手指头。像穆罕默德·伊本·谢费亚这种胖子遇上费萨尔这种速战速决的吃法,常会狼狈得窘态百出,也因此在他们离去时会另外打包些菜肴。午餐后我们闲话家常,喝两杯咖啡,品啜两杯糖浆似的绿茶。然后直到下午两点,客厅用的帐篷门帘会垂放下来,表示费萨尔要午休了,或是要阅读,或是要处理些私事。之后他会再到当会客室用的帐篷内,接见所有想见他的人。我不曾见过有任何阿拉伯人忿忿不平地离开——说明他手段高明,而且记忆力过人;他似乎从来不会因忘了某件事而迟疑,或弄错亲属关系。
在其他时刻,费萨尔总是诙谐风趣——这是阿拉伯人表达善意时不可或缺的要素。一天晚上,他要派遣里法族人去攻打法基尔井一带的平原,那是一片长满金合欢和柽柳丛的地区,位居连接布鲁卡和赛义德井的长洼地一条不易察觉的分水岭。他亲切地告诉他们,土耳其已经打过来了,他们有义务前去阻挡,并将他们胜利的荣耀归诸于神,然后补上一句,如果他们睡着,可无法打胜仗。于是那些老人——阿拉伯人一向敬老尊贤——开怀地聊了起来,在说完神会让他打一两场胜仗后,他们祝福他百战百胜、万寿无疆。在他的激励之下,当晚他们真的整夜未合眼。
大约一小时后,费萨尔过夜用的帐篷帘幕会掀开,示意他的家属中想晋见他的人可以进入。通常会有四五个人。听完一大早的简报,早餐便端进来了。早餐的主菜是延布河谷产的椰枣;有时费萨尔的祖母会由麦加送来一盒她拿手的香辣糕饼给他;有时费萨尔的贴身侍从赫吉里斯会请我们吃他自己做的稀奇古怪的饼干与麦片粥。早餐后我们以轮流喝苦咖啡与甜茶为乐,这时费萨尔则向秘书口述信函。其中一个秘书是爱冒险的法伊兹·古赛因;另一个是祭司,他总是愁容满面,鞍座下绑着一把大伞,在行伍中极为醒目。这时段费萨尔偶尔会私下接见宾客,但不多见,因为他过夜用的帐篷别人不得擅入。这是一座常见的钟形帐篷,帐内摆满香烟,一张行军床,一条上等的库尔德地毯,一条较差的设拉子地毯,还有一条他祈祷时用的老旧俾路支地毯。
如果在接见完第二波的请愿者后还有时间,他会与朋友们散散步,聊聊马匹或植物,或去看看骆驼,或询问身旁的人周遭视线内地貌的地名。有时黄昏的祈祷是公开的,不过费萨尔表面上对宗教似乎不很虔诚。祈祷完后,他就在会客帐篷内逐一召见手下,计划当晚的侦察与巡逻——因为大部分的战事都是在入夜后才进行。在六点至七点间用晚餐,所有在总部的幕僚都由奴隶通知前来共餐。晚餐菜色与午餐类似,唯一的不同是在端上那道最令人垂涎的羊肉抓饭时,会将羊肉丁与米饭分开。我们在众人吃饱前都默不作声。
我们在营中的日常生活很单纯。每天在天将亮时,军中的祭司会到山顶上大声祈祷。他的声音粗粝宏亮,山谷则像一面共鸣板般,使回音在山岭间回荡,传回来时有股像在对骂的趣味。我们都会被吵醒,不管是跟着他祈祷或咒骂。祈祷完后,费萨尔的祭司会到帐篷外轻声叫唤。费萨尔的五名仆人(都是自由人,但不愿离去,因为这也是个肥缺)之一,会立刻端着加糖的咖啡给谢拉夫和我。他们都认为在冷冽的清晨,第一杯咖啡应该加糖。
费萨尔的自制力也同样令人叹为观止。有一次负责接待宾客的米祖克·提凯米从扎伊德的阵营过来,向他述说他们溃不成军的始末,费萨尔只是笑着叫他在一旁稍候,然后继续接待那些其实该为此次惨败负责的哈尔卜族和亚格利族族长。他亲切地鼓励他们,聊聊他们做了些什么,以及伤亡有多惨重。等到送走这些族长后,他才将米祖克叫回来,并将帐篷帘子放下,表示有私事要办。我想着“费萨尔”这个名字的意义(往下猛砍的剑),深恐会目睹血腥的场面,可是他却叫米祖克坐在他的毛毯上,说道:“来!告诉我们你的‘天方夜谭’,以及你们的战况有多激烈,让我们乐一乐。”米祖克这个清秀伶俐的少年(五官轮廓太过分明),发现气氛轻松,便开始以他那亚提巴族的口音,向我们描述扎伊德落荒而逃的情景,以及大名鼎鼎的山贼塔瓦布如何吓得面如死灰,还有,最丢脸的是哈里斯族族长阿里的父亲侯赛因,竟然吓得连咖啡壶都掉了!
这顿饭结束了我们一天的活动,之后只有赤脚的奴隶偶尔会偷偷端一盘茶过来。费萨尔很晚睡,也不曾露出想催我们及早离去的神色。他在晚上尽可能松弛精神,尽量避免工作。他会召来一些当地族长,聊他们当地的故事以及族里的掌故与族谱。有时族中的诗人会唱战争叙事诗助兴,陈词滥调、滥情、老套的长篇传统诗,在一代代的传承下,有了新的生命。费萨尔热衷于阿拉伯诗,也常鼓励人吟诗,并挑出当晚最佳诗篇,赐予奖赏。他偶尔也会下棋,像个剑客般不假思索地出手,棋艺不差。有时候,或许是为了让我进入状况,他会谈起在叙利亚的见闻,以及土耳其不为人知的疮疤,或一些家务事。我由他口中得悉不少汉志地区的人及组织的内幕。
我在此地待了两天,正逢费萨尔的部属为了不断涌进的噩耗,及北方哈尔卜族的叛变而惊慌失措、士气低迷。我大部分时间都与费萨尔相处,所以对他的领导统御有了更深的体会。费萨尔以身作则,替身旁的每一个人打气,设法提振士气。每个在他帐篷外求见的人都可以见到他,而且,即使他们在我们身旁呼天抢地,他也绝不在属下请愿时中途打岔。他总是洗耳恭听,如果自己无法处理,便吩咐谢拉夫或秘书法伊兹·古赛因帮忙打点。这种耐心十足的领导风格,使我对阿拉伯领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费萨尔说话时语调一向抑扬有致,感情十足,训示部属时也充分利用这项特长。他此刻用族里的方言与他们交谈,但说得吞吞吐吐,好像痛苦地在找最恰当的措辞。他的思绪似乎也不大灵光,因为最后挑出的字眼都是最简单的,但可以感受到他浓烈的感情与由衷的真诚。
大约清晨八点,费萨尔会佩上礼刀,走到接待宾客用的帐篷内,坐在最里面的一端,面向帐门,我们则在他身旁围成半圆形,背对着帐壁而坐。奴隶在最下首靠门处,负责控制那些在帐外哀嚎、不断缠着想要进来的请愿者。如果顺利,在中午前便可将公务处理妥当,他也才得以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