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吃第二轮与第三轮的人也陆续在餐盘边进食。我们可以再喝一杯咖啡,或喝像糖浆般的茶。最后仆人会再将那些马牵来,我们走上前跨上马,在经过作东的主人时,轻声祝福他们。我们一离去,那些儿童便冲向那盘已狼藉不堪的菜肴,争夺我们吃过的骨头残渣,再带着战利品躲到树丛后大快朵颐。营地中所有的看门犬都会围着他们狺吠,帐篷的主人则会拿精挑细选的内脏喂他的灰色猎犬。
我们一喝完,他便将这些杯子收起,再分发给下一组宾客使用,依序轮流,直到每个人都已喝过,再回到纳西尔。这第二杯会比第一杯更香浓,一则因为接着倒出来的更接近壶底,再则也因为这么多人喝过后,杯子里留着一层残渍。如果上菜时间拖得太久,还会上第三杯与第四杯,那就更香馥扑鼻了。
这期间我们与阿里·阿布·费特纳同行,缓缓往北推进,前往那布克。奥达先通知所有的阿布塔伊人在当地集合,他会在他们集合完毕前由努里处回来。这是我们的方案,我们在奥达的鞍座袋内摆了六袋金币,于是他启程。随后费特纳的族人接待我们,说在同行期间,他们很荣幸一天请我们两餐,中午前与日落时。他们也真的说到做到。豪威塔特族的好客是无止境的——依他们游牧民族的沙漠法则,不是只持续三天的小气鬼——而且是再三邀约,想推都推不掉。
我们的主人站在圆圈旁,热心劝我们多吃。我们埋头猛吃,一语不发,因为聊天会影响用餐的品质,不过若有熟人特意替你挑了一份菜肴,或穆罕默德·戴兰递来一块无骨精肉并向你祝福时,带笑道谢是得体的。遇到这种情况,我就礼尚往来地挑些大得吓人的内脏回报,这种轻率的举止会让豪威塔特族很开心,但优雅高贵的纳西尔则不以为然地猛蹙眉头。
我们装作没听见,这是必要的礼仪。最后我们总算听到了,而且讶异地面面相觑,互相催促要别人先上前,直到纳西尔不胜害羞地站起身,我们才跟着他上前,围着那个餐盘单膝下跪,又塞又挤地总共围了二十二个,再也挤不下了。我们将右手的袖子卷到肘上,在纳西尔的带领下低声说着“感谢真主的恩赐与慈爱”,然后一起用手抓来吃。
我们到达时,狗会扑上来,然后旁观者会将它们赶走——被选上作东的帐篷旁总聚了一群人围观——我们进入由绳子圈起的宽敞的来宾席,在向阳面还挂着布帘当墙,为我们遮阳。羞怯的主人低声寒暄几句便不见人影。他们的毯子是贝鲁特的艳红地毯,沿着当作墙与隔间的黑毯而铺,所以我们就坐在三面没隔间的空地上。我们总共约有五十人。
这时会有一段尴尬的空当,我们的友人会试着使气氛热络,向我们展示他们养的猎鹰(在雏鸟时由红海沿岸设法捕来的),或报晓的公鸡,或灰色猎犬。有一次有人牵了一头温驯的高地山羊进场接受我们的赞赏,还有一次是一只剑羚。等这些招式都用完,他们便找些话题闲聊,以免我们太注意周围的嘈杂声,以及隔间帘幕另一侧的做菜声与阵阵油脂香。
油很烫。每隔一阵子,总会有人高叫一声甩掉碗,然后将烫伤的手指头塞入口中冷却,也趁机吮舔一番。不过他们还是会忍着痛,直到舀得锅底嘎嘎响;之后则摆出胜利的手势,再将完好无缺的一副肝捞出来,铺在像在打呵欠的羊嘴上。
这道主餐摆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仍冒着热气,这时一排帮厨又端出几小锅刚煮好的料理。他们用已凹凸不平的铁碗,从锅内舀出羊的内脏与各部分的肉,有切成小段的黄色肠子,尾部的白色脂肪球,棕色的肉与带着毛的皮,全都泡在滚烫的奶油与油汤中。旁观者垂涎三尺地望着,每当有一块肥滋滋的肉捞出来时,他们便暗自赞叹不已。
然后宴会主人会再度出现,站在杆子旁。陪我们做客的当地人,戴兰、查阿尔,还有其他族长,勉为其难地被安排在我们中间的毯子上,我们背后有铺着厚毯的鞍座让我们靠着。帐篷前面清理干净了,狗群也被那些激动的儿童赶走,较大的儿童拉着更小的孩子在空地中四处跑。年纪越小,穿的衣服就越少,圆滚滚的肚子则越大。最小的幼儿则会瞪着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众人,张开双腿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一丝不挂,吸吮着拇指,挺着个大肚子面向我们。
这第一抓,至少对我而言,总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油还很烫,手指头会受不了,所以我总是先将一块已暴露在外的肉翻翻弄弄加以冷却,然后再取食别人翻开的饭粒。我们用手指头(不沾到掌心)将米饭及油和肉、内脏全揉成一个饭团,再利用杠杆原理,以拇指由弯曲的食指间将饭团弹入嘴中。若抓到窍门,便可让小饭团完整地离开手指头。不过如果油太多或没捏紧,便会黏在手指头上,那就只好小心舔掉,使下次能弹得更顺手。
过一阵子,主人或他的助手会上前来低声问道:“黑的还是白的?”让我们选择喝咖啡或茶。纳西尔总是回答“黑的”,仆人便会一手提着咖啡壶,另一手端着三四只叮当作响的杯子上前。他会先倒一杯给纳西尔,接着倒第二杯给我,第三杯给奈西布,然后他们便在一旁侍立,等着我们在手中转动杯子,仔细轻啜,品尝它的美味。
这时盘内已盛满白饭,还高出盘缘形成一个一英尺宽、六英寸深的小丘,上面摆满羊腿与羊排,直到摆不下而滑落。要堆出这么一座肉造的金字塔,至少需要三只牺牲品。摆在盘子最中央的是连着颈部的羊头,脸朝天,所以像枯叶的棕色耳朵紧贴在米饭的表层上。下巴被扳开朝上,露出嘴巴内的喉咙与舌头,仍呈粉红色,黏在下排牙齿上。最上面是白苍苍的前齿,突出在由鼻孔露出来的鼻毛,以及张开像在冷笑的黑色嘴唇之上。
终于,总算有两个人扛着一个宽达五英尺,像烤肉炉般的巨大铜盆,里面盛着米饭与肉,由激动的群众间挤过来。他们族中这么大的餐具只此一个,盘子边缘还以龙飞凤舞的阿拉伯文雕刻着:“向真主的荣耀致敬,恳求在末日时施恩,此盘为他可怜的子民奥达·阿布·塔伊的财产。”这是作东的主人向奥达借来招待我们的。我心念一转,想到这个餐盘必是由远方抢回来的战利品。
最后我们当中有人差不多吃饱了,开始剔牙,望着身旁的人,直到其他人的速度也慢下来,最后不再吃了,手肘靠在膝上,手腕在餐盘上悬空,让手上的油汁滴下,此时脂肪、奶油、米粒等都已冷却,凝结成一层白色油膜,将手指头黏在一起。待众人都用毕后,纳西尔刻意清清喉咙,我们同时匆匆起身,高声颂赞:“愿真主报答你,噢,东道主。”然后到圈起的绳索外集合,这时第二批的另外二十个宾客再上前进食。
铺在上层的肉吃完时(没有人真的想吃米饭,肉是奢侈品),当陪客的一位豪威塔特族的族长会抽出他的银柄匕首——上面镶饰绿宝石,是由焦夫的穆罕默德·伊本·扎里打造的精品——在较大的带肉排骨上将肉块交叉切成菱形,供我们取用。这些肉骨都已煮得稀烂,因为进餐时只用右手才算合礼仪。
每天早晨八点至十点间,他们会派一小群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马鞍的马到我们营中来,纳西尔、奈西布、扎基和我便上马,带着十来个徒步的部属浩浩荡荡地由树丛间的沙路穿越山谷。我们的马由仆人牵着,因为骑得太快会被认为失礼。我们就这么前往宴会场,每户人家都争相邀请我们,如果负责决定由谁作东的查阿尔未按排名顺序挑选,他们还会大表不满。
我们这些已大饱口福的人会走到最后头,这里挂着一片帐篷顶的布帘,充当宴会场的终点帘幕,我们拿这帘幕当手帕(这片粗糙的羊毛料因经常使用而泛着光泽)将油腻腻的手擦干净。然后我们走回座位,赞叹不已地坐下来。这时那些奴隶会放下留给他们享用的羊头,用木碗端着水,并用一个咖啡杯当勺子,舀水淋我们的手指头,我们则用部落民族的肥皂块搓洗双手。
接着由两个人抬起锅子,将汤汁淋在肉上,直到已满到盘缘,一些散落的饭粒在汤中浮动。不过他们仍继续倒,直到溢出来,我们惊叫出声才停止,有些肉汁已溅落地面。那是这幕精彩画面的最后一笔,这时主人会招呼我们前来大打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