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部队听说他们已逐渐逼近,闻风而逃,从树林中的碉堡逃往邻近的铁路总站,沿路都是他们慌忙逃命时丢下的行李与装备。
塔菲拉的居民惶惶不可终日。我们与往常一样,既缺粮也缺运输工具,而这两样他们都无法提供。他们有小麦或大麦,但都藏在密室里;他们有许多载货用的骆驼、驴子、骡子,但早就赶到安全地点藏匿。他们原本也有能力将我们赶走,不过,算我们运气好,他们没兴起这种念头。当地居民对政务漠不关心,这帮了我们大忙。因为东方人的政府所以能掌握政权,不是靠着高压或人民的认同,而是社会大众普遍懒得过问,不在乎由谁掌权。
努里·赛义德的品位较高,他从那些野人手中抢救下罐头肉品及酒类。有一节车厢中塞满香烟。因为豪威塔特族不抽烟,所以由班尼沙赫族与正规军二一添作五。这次掠劫使麦地那守军因香烟缺货而受尽煎熬。费萨尔也是个老烟枪,所以听闻此事后,还特意派骆驼队加送一批廉价香烟到泰布克以示嘉许。
豪威塔特族在绝壁间散开,与这些农民对峙,双方僵持不下。这可惹火了奥达这头老雄狮,他没料到区区村夫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抗拒起他们的主人阿布塔伊族来了。于是他策马下山,直达可以看见村落最东边的房舍处,然后勒住马,朝他们招手,以他雄浑的声音吼道:“龟孙子,你们可认得奥达?”他们发现战神现身,顿时手脚发软,不战自败,一小时后,纳西尔谢里夫已在城内品茗,并请惊魂未定的土耳其总督当他的座上客。
费萨尔指派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扎伊德全权指挥朝死海进军事宜。这是扎伊德首度在北方用兵,新官上任,积极地想力求表现。他延揽我们的将军贾法尔帕夏当顾问,他的步兵、炮兵、机枪兵则因缺粮而在佩特拉动弹不得。不过扎伊德本人与贾法尔还是先行前往塔菲拉。
这时几乎出现血腥场面,所幸奥达表现出长者风范,宽恕了梅塔阿布与安那德这两名莫塔加族兄弟。他们的父亲阿布坦当年被奥达的儿子所杀,两位少年弱不禁风,却不自量力地撂狠话要报父仇——初生之犊不怕虎,有如以卵击石。奥达说如果他们敢再如此撒野,就要将他们抓到市场公开鞭笞一顿。他以斥责了事,算是宽宏大量,因为两个小伙子只有两名随从,奥达手下则战将如云,如果双方开战,整个村落都会沦入腥风血雨中。两个小伙子逞过口舌之快且全身而退,得意洋洋地与我的手下拉海尔到各巷道游街炫耀一番。
这次突袭后,天气再度转坏,连续三天风雪不断。纳西尔的部队费尽千辛万苦才回到杰佛的营地。这座高原位于海拔三千至五千英尺高,无论是北风或东风都可畅行无阻地一路灌进来。这些风都是由中亚或高加索刮过来的,沿途经过的尽是无垠大漠,到此地才首度遇到山岭阻碍,所以风势格外凶猛,使此地的冬季比犹地亚及西奈都要冷冽。
依照我们的计划,在哲夫传来捷报后,便应该让阿卜杜勒·马因谢里夫率领佩特拉地区的阿拉伯部队立刻翻山越岭前往修北克。这些打着赤脚的农民裹着羊皮,在白茫茫的风雪中攀过险峻的山岭,穿越覆着厚雪的杜松树又粗又硬的枝干。这种行军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天寒地冻,已有不少牲口及人员被冻死。然而这些强悍的高地人已习惯在严冬讨生活,所以仍冒着漫天袭地的风雪咬牙挺进。
努里·赛义德到小丘查看,发现土耳其的大炮并未受损。他将炮口掉头,炸毁了车站的售票口。班尼沙赫族人看到车站的木片石屑齐飞,莫不欢欣雀跃,也再度骑着骆驼由小丘往车站猛冲。土耳其兵看苗头不对,赶忙投降,有将近两百名土耳其人,包括七名军官,成为我们的战俘。
经过一番搜刮掳掠后,工兵在两个火车头下引爆两枚炸弹,同时也将水塔、水泵、分轨点等设备悉数炸毁。他们烧毁那些车厢,破坏一座桥梁,但都只是敷衍了事,因为众人还是陋习难改,只顾着抢夺战利品,无暇因公而忘私。他们满载而归,在车站后方扎营夜宿。到半夜时卫兵突然发出警报,只见一列火车由南方开来,在远处停下,显然已知悉车站遭袭。奥达派斥候去一探究竟。
天亮后,两派人马又相互叫骂,一整天就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度过,因为除了这两派是形同水火的宿仇之外,慕海辛族人也想争取当村落间的老大。另外还有两个更离奇的因素使情势益发错综复杂:一个是由北非来的塞努西流寇之部落,他们在土耳其的威逼下,沦落到一处土壤还算肥沃但早已荒芜的耕地;另一个是在市郊有一千名亚美尼亚人聚集的穷困却活跃的村落,他们是在一九一五年土耳其青年党革命运动时遭流放至此。
扎伊德向奥达致谢并犒赏他,然后请他回沙漠待命。慕海辛族的族长则百般不愿地被请到费萨尔的营中做客。他们的死对头狄阿布是我们的盟友,我们遗憾地想起一句谚语:一个无往不利的新政府最好的盟友不是它的党员,而是它的死对头。在扎伊德的金钱挹注下,当地的经济状况已转危为安。我们指派一位军官管理并组织当地五个村落,以备进一步进军。
我们在圭威拉等待我军对死海南端的塔菲拉带状村落展开攻击的消息。我们打算由西、南、东三路同时进军。首先由东翼发难,攻击该地距汉志铁路最近的火车站哲夫。这次攻坚行动由福星高照的纳西尔主导,同行的还有贾法尔的参谋长努里·赛义德,他率领若干正规军、一尊大炮,以及几挺机枪。他们要求杰佛发动攻势。三天后,他们的据点已准备就绪。纳西尔一如往昔,用起兵来仍是老谋深算。他们的目标哲夫防御力强,有三座石造建筑,外围还有掩体与战壕,车站后方有一座小丘,四周也有掩体与战壕,土耳其兵在这座小丘上架了两挺机枪与一尊大炮。小丘后方有一座陡峭的山岭,也是分隔杰佛与拜尔的山系中最后一座高山。
贝都因人赚翻了,除了枪械外,还有二十五头骡子,停在车站内的七节火车车厢中还装着要运给麦地那、供军官聚餐用的精致餐点。有些餐点是这些部落民族只曾听闻从没缘见过的,有些则是连听都没听过的。他们乐得手舞足蹈,连那些一向与战利品无缘的正规军也分到一杯羹,终于有机会尝到橄榄、芝麻糊、杏仁果,以及若干他们几乎都已淡忘了的叙利亚土产蜜饯。
这个车站的防御漏洞就在这座山岭,因为土耳其兵力不足,无法同时据守山岭与小丘或车站,而且此山冈可俯瞰铁路。有一天晚上纳西尔出其不意地占领整座山头,然后将车站两方的铁路完全截断。几分钟后,曙光初露,努里·赛义德将大炮架在山边,才三发炮弹便摆平了土耳其的大炮。
纳西尔兴奋难抑,班尼沙赫族人跃上骆驼,决定冲锋陷阵。努里·赛义德认为土耳其的战壕内仍有机枪防御,就这么冲出去太疯狂了,但贝都因人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他不得已,只好对土耳其阵地猛烈轰击,班尼沙赫族人则如一阵旋风由山脚冲到小丘。土耳其兵看到骆驼群潮涌而来,纷纷丢盔弃甲往车站逃窜。只有两名阿拉伯人受重伤。
这段备战期间,我们在远离战线的阿卡巴也看到起义腐败的一面,基地中的道德状况令人不敢恭维。后来我们总算可以遁入圭威拉附近洁净清新的山林,也因而略感欣慰。初冬的天气温热,晴时多云,九英里外的高原上浓云密布,茂路德仍在当地风雨无阻地守护着。入夜后凉意袭人,裹着厚斗篷烤火取暖格外过瘾。
森林铁路的总站只有临时搭建的房舍,阿拉伯部队居高临下,炮火可以全盘掌控整座车站,简直像探囊取物。土耳其部队在房舍墙壁被炸毁或起火后,纷纷夺门而出,遭到部落民族如风卷残云般打得溃不成军。一支训练有素的土耳其正规军,由阿尔巴尼亚军官领军,一路死战到铁路主线旁,方得以逃逸。不过其余的部队全被阿拉伯人格杀或俘虏,修北克的补给品仓库,以及十字军东征时留下的蒙雷阿莱古堡,也被阿拉伯人占领。阿卜杜勒·马因就将这座古堡当成总部,派人去向纳西尔报佳音。马斯特也获悉这则捷报,立刻召集正在阿拉伯半岛享受冬阳的莫塔加族人马,攀过山径往东朝塔菲拉进军。
英军觉得贝尔谢巴及耶路撒冷外围已经很冷了,但阿拉伯人却跑去那边避寒。补给官这才无奈地发现,我们简直像在小阿尔卑斯山区打仗,但为时已晚。他们提供的帐篷只能供四分之一官兵遮风雪,也无法提供厚重的哔叽布外套,没有长靴,更没有足够的毛毯供驻守山区的守军一人两条御寒。我们的士兵如果没有叛逃或亡故,幸存者在冰天雪地中也会被冻得灰心丧志。
侦察兵尚未汇报,已有一名土耳其士官单枪匹马前来,到纳西尔营内表示愿意投诚。他奉命前来打听这座车站目前的状况,他提供的情报是,刚才停下的那列火车上有六十名士兵、一尊大炮,如果他回去诳骗他们一切平安,使他们松懈警觉心,或许可以不发一枪便全部束手就擒。纳西尔火速招来奥达,奥达再次集合豪威塔特族,准备悄悄前去设下圈套,演练一场瓮中捉鳖。可是他们尚未到达,侦察兵已因想要抢头功,擅自朝那列火车开火。敌军惊慌之余,火速倒车,安然无恙地开回马安。这是哲夫之役唯一的憾事。
然而,纳西尔终究捷足先登,他由杰佛出发,才一天便已抵达,在拂晓时刻出现在塔菲拉所在的峡谷绝壁上,并展开一阵猛攻,想迫使土耳其守军投降,无奈构不成威胁,因为努里·赛义德已携带大炮回圭威拉了。山谷中只有一百八十名土耳其兵,但他们有慕海辛族人支援,这些农民支援他们并不是因为热爱土耳其,而是因为与他们不同派系的族长狄阿布已表明要效忠费萨尔,所以他们故意唱反调,朝纳西尔的部队乱枪扫射。
入夜后马斯特才到达。他率领的莫塔加族人眼看世仇阿布塔伊族人抢了头功,还盘踞了城内最好的房舍,气得咬牙切齿。两个族长将当地分隔成楚河汉界,让剑拔弩张的两派人马各据一边。他们根本无力居间斡旋,因为几年来纳西尔几乎已被同化成阿布塔伊人了,而马斯特则成为贾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