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继续追问下,塔法斯透露,在拉比格东方山区的哈贾有另一处水源地,是马斯路族人的地盘,如今是他们亲土耳其的族长侯赛因·马贝里格的大本营。土耳其人可以将该处当成他们由胡雷巴推进至麦加的中继站,丝毫不用惊动在他们侧翼的拉比格。这意味着英军将无法由土耳其手中抢救麦加。为了使敌军无法使用这三处水源地,必须有一支前锋可涵盖半径二十英里的部队。
在拉比格经过一整天冗长的讨论后,凉意袭人的夜晚令人心旷神怡。塔法斯默默在前面带路,骆驼静悄悄地踏过柔软平坦的沙地。我边走边思忖着,这条路在无数世代以来,都是朝圣的必经之路,北方的人们由此前往圣城朝拜,诚心带着礼物到圣殿;阿拉伯起义可谓是朝圣之旅的回程,往北折返,回到叙利亚,以一个理想回报另一个理想,以对自由的信仰回报他们昔日在宗教上的信仰。
“是的。不过他们其实是封邑在莫狄革的阿里·伊本·侯赛因和他的表弟穆赫辛谢里夫,两人都是哈里斯的贵族,他们与马斯路族人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他们担心如果那些阿拉伯人认出他们,可能会被耽搁,或被驱离水井,所以装扮成由麦加来的主仆。你可看到穆赫辛在被阿里鞭打时有多火大?阿里是个鬼灵精。他才十一岁大时便离家出走,投奔他一个靠劫掠朝圣团为生的抢匪叔叔;他跟着叔叔抢劫了好几个月,才被父亲抓回去。他在麦地那一开战便投效我们的费萨尔大人,率领亚提巴族在阿尔与德威希井的平原间出生入死。那都是骑骆驼的遭遇战。阿里不准身手不如他的人加入他的部队,他可以跟在骆驼身边奔跑,一手抓着步枪,另一手扶着鞍座,然后飞身跃上骆驼。哈里斯一带的子民都是战斗之子。”这是这位老人第一次打开话匣子,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正当我们望着他们时,有两个人骑着纯种的骆驼飞快地由北方朝我们这方向过来。两人都很年轻,一个穿着鲜艳的克什米尔羊毛长袍与丝质刺绣厚头巾,另一个穿得较为朴素,白色棉长袍,红色棉头巾。他们在水井旁停下来。衣着较华丽的那一位优雅地滑下来,不用使他的骆驼跪下来,并将缰绳递给同伴,随口说道:“喂它们喝水,我到那边休息一下。”然后优哉地走过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瞄了我们一眼,坐在我们这片墙下。他递给我一支草草卷成的烟,说:“阁下是由叙利亚来的?”我客气地回避他的问题,反问他是不是麦加来的,他也没有正面回答我。我们聊了些关于战争和马斯路族的母骆驼很纤瘦的话题。
阿里不肯让我在天黑前出发,以免被他的手下看到我离营。他对我此行守口如瓶,连家奴都不肯透露,并给我一件有头套的阿拉伯斗篷,让我将自己及军服裹住,如此我在黑暗中骑骆驼的身影不致被认出来。我没带食物;所以他吩咐塔法斯带我到距此约六十英里的第一个落脚处谢赫井用餐,再三叮咛塔法斯沿途不要让人盘问我,并且要避开所有的营地与行人。住在拉比格地区的马斯路哈尔卜族只在口头上听从侯赛因,他们真正效忠的主人是侯赛因·马贝里格,他是王族中极具野心的谢里夫,一直觊觎麦加埃米尔的宝座,并曾与他公然决裂。他如今已成亡命之徒,住在东部山区,据说和土耳其暗中勾结。他的族人并不是特别亲土耳其,但都唯他马首是瞻。如果让他得悉我的行程,他很可能会派一支人马在我通过他的地盘时中途拦截。
我对阿里本人甚有好感。他身高中等,瘦骨嶙峋,看起来比三十七岁的实际年龄苍老。他有点驼背,皮肤呈病黄色,褐色的眼睛大而深,鼻子细而勾,嘴角下垂,满脸愁容。他蓄了把稀疏的黑胡子,手很纤细。他的举止雍容华贵,令人肃然起敬,但为人很率直。他给我的印象是像个翩翩君子,正直,个性温和,神经质,无精打采。病弱的体质(罹患肺痨)使他喜怒无常。他学识渊博,精研法律与宗教,虔诚得近乎狂热。他太清楚自己的高贵血统,不愿太过招摇;他的本性太纯洁,不愿去看穿或怀疑他身旁的人是否别有居心。他因此常被身边的人吃定,而太敏感的个性也不适合当伟大的领袖——尽管心地善良纯洁,做事光明磊落,与他实际相处过的人都很敬爱他。如果费萨尔当不成先知,则起义领袖的重责大任必会落在阿里肩上。我认为他比阿卜杜拉或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扎伊德还具有阿拉伯特质。扎伊德正在拉比格协助阿里,也陪着阿里、努里和阿齐兹到棕榈树林替我送行。扎伊德是个羞涩、白皙、未长胡子的少年,大约十九岁,轻浮不懂礼数,对起义也兴趣索然。事实上,他母亲是土耳其人。他一直在后宫成长,所以对阿拉伯的复国运动无法认同。不过他今天已尽力表现得和蔼可亲,比阿里还亲切,或许是因为他并不会为我这个基督徒竟然在麦加埃米尔的允许下要前往圣城而觉得愤慨。当然,扎伊德比阿卜杜拉更不适合当我寻寻觅觅中的天生领袖人选,然而我很喜欢他,而且看得出等他找到自己的路之后,必会是个果断坚决的人。
我们穿越那片像围篱般环绕着拉比格村中屋舍的棕榈树林,然后沿着帖哈马,在星光下走入绵延数百英里的沙漠。白天这地区酷热难耐,缺乏水源更使其不适合行路。然而非走这条路不可,因为较阴湿的山区太过崎岖,不适合载重的牲畜南北奔波。
塔法斯是哈尔卜族中班尼萨利姆支系的哈济米族人,所以和马斯路族向来不睦。这使他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只要他答应护送我去见费萨尔,我们便可以充分信赖他。对阿拉伯的部落民族而言,沿路同伴的忠诚极为重要。向导得向重感情的舆论负责,必须以他的生命来保证同伴的存活。有位哈尔卜族的人曾答应护送一位叫休伯的人到麦地那,后来发现他是基督徒后,在拉比格附近背信杀了他,结果受到舆论制裁,而且虽然宗教偏见对他有利,他仍被放逐到山区,孤苦伶仃地过着悲惨的日子,亲友皆与他断绝往来,也不准他娶任何族人的女儿。所以我们可以信得过塔法斯和他儿子(也叫阿卜杜拉)的善意,阿里也一再耳提面命,以确保他们能全力以赴。
这时我们在朝阳中催促骆驼加快脚步,在树林间较好走的沙砾河床上赶路,去往迈斯图拉的水井,也就是由拉比格朝圣的第一个休息站。我们可在当地补充饮水,并小憩片刻。我的骆驼让我相当满意,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骆驼。埃及没什么像样的骆驼;在西奈沙漠的骆驼虽然健壮又吃苦耐劳,却不像这些阿拉伯王子华贵的坐骑,它们没学过要如何走得既平稳又快速。
“就是那个谢里夫和他仆人?”
“大人,你可看到刚才在井边的那两个人?”
我们在相当接近迈斯图拉的北岸时找到一口水井。井旁有几片已成废墟的小屋石墙,墙边有几处可供遮阴的树枝与棕榈叶,有几个贝都因人就坐在树下纳凉。我们没上前与他们打招呼。塔法斯反倒掉头骑到石墙边,然后跨下骆驼。我坐在树荫下,塔法斯和阿卜杜拉(他儿子)牵骆驼去喝水,并舀了些水给他们自己和我喝。这口井很老旧,也很宽广,井口堆砌着整齐的石块,上头还有结实的顶盖。井深大约二十英尺,为了方便像我们这种没带绳子的旅客,还以石块砌了一道烟囱状的方形通道,有扶手及阶梯,让人可以走下去舀水注满羊皮水袋。
“你怎么了,塔法斯?”我问。
几个哈尔卜族人赶了一大群骆驼走过来,并开始喂它们喝水,他们派一个人下水井去舀水装满一口皮制的大水桶,然后其他人依序接力往上递,边传水边大声吆喝不已。我们望着他们,默不作声,因为他们是马斯路族,而我们则是班尼萨利姆族,虽然两族目前相安无事,也可以在对方的地盘内通行无阻,但这只是暂时和解,让侯赛因得以继续与土耳其对抗,并非两族真已化干戈为玉帛。
那些哈尔卜族人被这一幕吓住了,同情地挪出一个位置,让穆斯塔法用他们的水槽喂那两峰骆驼。他们低声问:“他是谁?”穆斯塔法回答:“我们大人是侯赛因的表弟。”那些人一听,立刻跑到他们的鞍座前取出一个包裹,将里面的绿叶与嫩芽摊开在两峰骆驼面前。他们经常在树下铺一块布,再用木棒挥打较低的树枝,借此收集树叶当骆驼饲料。
很多人无聊得往通道乱丢石块,使得水井的底部有一半已塞住,因此水量不丰沛。阿卜杜拉将他的宽大袖口绑在肩头,长袍的下摆塞入腰带,在水井内爬上爬下,每次都提四五加仑的水上来,他将水倒入井边的石槽内供我们的骆驼饮用。每只骆驼大约喝了五加仑,因为前一天在拉比格已经喂过水了。然后我们让它们去闲晃一阵子,我们则悠闲地坐着,呼吸着由海边吹来的微风。阿卜杜拉抽了根烟慰劳自己的辛劳。
印度军舰“北河号”停泊在拉比格。阿里的联络官帕克上校在舰上,他替阿卜杜拉送信给阿里,下达他父亲的“指示”,要他立刻送我去见费萨尔。阿里有点举棋不定,但又身不由己。因为他与麦加联络的唯一途径是由船舰拍电报,而他觉得通过我们来传达他的抗议很没面子,所以只好将就,替我准备坐骑,提供他自己最出色的骆驼,配备他自己的鞍座,还披挂着内志出产的豪华皮革鞍套及坐垫,上头镶饰得五彩缤纷。至于信得过的护送人员,他挑的是哈瓦辛哈尔卜族的塔法斯·拉希德和他的儿子。
塔法斯一察觉空气变冷,天气似要转变,便立刻起身,两分钟后我们已再度上路。一个小时后,天已大亮,我们走过一片几乎全被黄沙掩埋的熔岩裸露处。这片熔岩与汉志海边的主要熔岩区相连,就在我们右手边的熔岩区西侧,也造成沿岸道路如今的模样。这片裸露处全是石块,不过一下子就过了。两侧都是隆起的蓝色熔岩,塔法斯说,站在那些隆起的熔岩上,可以看到海中的船。朝圣团在路上堆起路标,有些是个人设的石堆,只是两三颗石头堆叠而成;有些则是众人共同堆成的,每个想参与的行人都可以摆颗石头上去——不知用意何在,或许只是依样画葫芦,也或许他们知道用意。
这时他的同伴站在一旁,茫茫然挽着缰绳,或许是在等那些哈尔卜族人喂完他们的骆驼。那年轻的大人叫道:“怎么了,穆斯塔法?还不快去喂它们。”那仆人无奈地上前回答:“他们不会让我喂的。”“老天!”他的主人怒不可遏地咆哮着,跃身而起,扬起他的马鞭,朝可怜的穆斯塔法的头与肩膀挥打了三四下。“去求他们。”穆斯塔法看来满脸委屈、震惊、愤怒,好像想还手,但想了想还是忍下来,朝水井跑过去。
年轻的谢里夫满意地望着他们。待他的骆驼水足叶饱后,他毫不费劲地缓缓跨上骆驼的脖子,再坐入鞍内,悠闲地、油腔滑调地向我们告别,并请求神赐福阿拉伯人。他们也祝他旅途愉快。然后他往南离去,这时阿卜杜拉也牵起我们的骆驼,我们起身北行。十分钟后,我听到老塔法斯的窃笑声,也看到他长满灰胡子的脸上挤满了笑纹。
塔法斯告诉我,往上游走两小时,便可到达富拉河谷由最后一座花岗岩山区流出的咽喉。当地有一座小村落胡雷巴,有河道、水井及棕榈树林,住着一些以前是奴隶、如今以种植椰枣树维生的自由人。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原本不了解,富拉河谷的河床还可充当由麦地那附近通往拉比格附近的捷径。此地位于费萨尔的山区阵地东南方甚远处,他一定无法顾及。还有,虽然此地在补给上很可能影响拉比格,阿卜杜拉却没有警告我们有胡雷巴这个村落的存在,敌军在此有水源,又不受我们的干扰,我们军舰的炮火也打不到。土耳其可以在胡雷巴集结大批兵力,攻击我们准备调到拉比格的部队。
然而它的才能今天大都浪费了,因为它是供熟稔窍门并懂得如何要求的驾驭者骑的,像我这种只想被驮运,对如何驾驭毫无头绪的人着实浪费了它的才干。要坐在骆驼背上不摔下来不难,但要懂它的特性,并充分善用它的才能,使它长途跋涉也不会疲惫,则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塔法斯边走边教我窍门:事实上,这也是他愿意开口谈的少数几项话题之一。他奉命不得让人与我交谈,似乎使他自己也三缄其口。真可惜,因为我对他的方言很有兴趣。
在巴格达的幕僚人员努里·赛义德的协助下,阿里亲切地替我张罗一切。努里曾在开罗病倒,我照顾过他。他如今是阿齐兹·马斯里正在训练的正规军的副指挥官。另一位在场的是秘书法伊兹·古赛因,他是来自豪兰的索路特族族长,也曾是土耳其政府官员,在战时取道亚美尼亚逃到巴士拉找格特鲁德·贝尔小姐。她附了一封很温馨的推荐函叫他来找我。
越过了丘陵,道路往下延伸到迈斯图拉,这是一片宽阔空旷的区域,也就是富拉河谷流经的平原。地面上有无数偶尔交错的纵横沟渠,才几英寸深,乱石遍布,在塔雷夫下大雨时,洪水大作,这些水道便会成为汹涌的河流,奔流入海。眼前这块三角洲宽约六英里。在某些下游地区,每隔几十年才会有水流一两天,甚至一两个小时。地下则有充沛的水分,由表层的沙隔绝太阳的热气。荆棘植物与灌木丛便是借这地下水滋长茁壮。有些树干直径达一英尺,高度可达二十英尺。这些树木与灌木一簇簇地生长,较低的枝芽都被饥饿的骆驼啃光了,看起来像是经过预先规划而修剪过的,这在荒野中看来相当诡异,因为帖哈马一向是不毛之地。
我们持续走了数小时,过程一成不变,除了偶尔骆驼会陷入沙坑,挣扎一下,使鞍座咯吱出声:这表示这地区已成为吹积沙床,到处是凹凸不平的小洞,因为植物无法在根部凝聚土堆,漩涡状的海风又将沙面刮成坑坑洞洞。骆驼在黑暗中行走显然不大稳当,星光下的沙面又看不出阴影,所以很难辨识路面的沙堆与坑洞。我们在午夜之前停下来,我用长袍将自己紧紧裹住,找了个适合我身材的洞钻进去,直睡到将近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