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离开,我立刻跃身而起,将电线埋起来,抱着那可恨的引爆器,像兔子般飞奔到山上的安全地点。我在山上喘着大气,回头看到那列火车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它在距离地雷约五百码外的地方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让蒸汽车头休息。这段时间有一队军官沿着铁轨走回来,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仔细搜索。不过,电线都已埋妥,他们什么也没找到,火车头再度喷出蒸汽,他们终于离去。
我向众人解释食物短缺的问题。阿里立刻说,炸火车由我来就够了,收拾出轨车厢的事情交给他和手下的阿拉伯人,不需要机枪支援。由于没有人料想到我们会在这个地区出现,所以我们很可能会遇上运补给品的火车,车上或许只有老百姓或少数的护送士兵,于是我答应碰碰运气。这个决定又博得喝彩声连连。我们披着斗篷,围坐在雨中,一一将剩下的冷口粮吃完(雨水浸湿了柴薪,无法举炊),想到还有希望扳回一成,心头才宽慰了些。
其他人由于没饭可充饥,只好装作不饿。他们都安于挨饿,我们就这么苦中作乐,坐在以湿漉漉的骆驼围成的肉墙后面,在雨中开心地互相紧挨着取暖。骆驼的毛湿透了,纠结成一团团,看起来蓬头乱发,模样甚是古怪。雨时下时停,雨停时,刺骨的寒风便会朝我们没衣物遮蔽的部位刮过来。每个人的衬衫都又湿又黏,毫无遮风避雨之效。我们没东西吃,没事做,也没地方坐,只能坐湿石头、湿草地或泥泞的地面。然而,这风雨交加的天气也提醒我,此次失手将会延误艾伦比朝耶路撒冷进军的计划,使他攻势受挫。我们的雄狮受到如此严重的拖累,正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应该发愤图强的时候。明年我们仍将并肩作战。
在情况良好时,发动攻势前的等待已经很难熬了,今天,这种日子更不是人过的,连敌军的巡逻队在雨中都走得漫不经心,敷衍了事。快到中午时,天气突然放晴,南方山顶的瞭望员疯狂地挥舞着斗篷,示意有火车来了。我们快速地各就各位,因为我们担心再度错过机会,一直蹲踞在附近的水沟里。阿拉伯人都已找妥隐蔽位置。我由我引爆的地点观看他们的埋伏处,除了灰色的山腰外,什么也看不到。
随后我们脑中只想到食物,我们在凉意袭人的雨中开会,讨论该如何解决民生问题。我们为了使行李轻便一点,从阿兹拉克出发时只带了三天的口粮,到今晚便要吃光了。不过我们也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班尼沙赫族想争点面子,塞拉因族人则因刚才太丢人现眼,如今也不敢忤逆众议。我们还有三十磅炸药,阿里·伊本·侯赛因曾听说过我们在马安时轰轰烈烈的表现,与其他阿拉伯人一样雄心万丈地说:“咱们去炸列火车。”这句话引来众人欢呼叫好,他们旋即望向我,但我一时无法和他们一样乐观。
我无法听到火车声,但相信不会有错,于是跪下等着,过了大约半小时,等得不耐烦了,我发出讯号想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汇报说这列火车走得很慢,而且非常长。这更令我们垂涎不已,车厢拉得越长,战利品就越多。然后他们又汇报火车停下来了。后来又启动了。
所以我正襟危坐,一切听天由命,眼睁睁望着十八节车厢、三节货车厢,及三节军官车厢慢条斯理地经过。火车头喘着大气,越走越慢,我生恐它会抛锚。车上的士兵没人在乎我,倒是那些军官似乎颇感兴趣,他们走到车厢后的小平台上,对着我指指点点。我朝他们挥手,胆战心惊地挤出笑容来,觉得自己穿着这身麦加王族的服饰,头上还有金色头箍,实在不像是牧羊人。或许因为全身泥垢,再加上他们没刻意端详,所以我才没被看出破绽。最后一节车厢总算缓缓消失在北方。
剩余的人员约有六十名,这时再回头朝铁路出发。他们对这地区全然不熟,于是我带他们前往密尼菲尔,我和查阿尔在春季时曾在此地大肆破坏。这里的山头对瞭望、扎营、放牧及撤退而言都是绝佳地点。我们就在当初扎营的老地方坐到黄昏,在冷雨中打着哆嗦眺望那片像地图般层次分明的平原,以及远方的德鲁兹山脉,乌姆吉马勒与其邻近的村落在雨中看来像是地图上的墨渍。
天亮后,印度兵由于无法像阿拉伯人一样饿肚子,只得垂头丧气地折返阿兹拉克。他们与我深入不毛之地,原本打算建功立勋,结果先是炸桥功败垂成,如今连炸火车也与他们绝缘,真是情何以堪。我们为避免他们太没面子,要求伍德陪他们回去,他与我争了许久后,终于为了顾及他们的颜面而勉强同意。后来证明这对他而言也是明智之举,因为他前一阵子老是病痛缠身,此时已出现肺炎的早期症状。
我们在薄暮时分下山埋地雷,在一百七十二公里处重新铺设的涵洞似乎仍是最佳地点。正站在这地点旁时,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声响,在逐渐深浓的夜色中,我们发现北方的弯道忽然有一列火车出现,距我们只有两百码。众人赶忙躲入涵洞内,听着火车由头顶轰隆驶过。这让我们捏了把冷汗,不过我们在火车远去后仍开始着手埋地雷。当晚冷得要命,偶尔还风雨交加。
最后,到将近一点时,我终于听到它的蒸汽声。火车头显然已不堪使用(这些燃煤的火车头都有点故障),拖着重货走上这段上坡路使它力不从心。我藏身于矮树丛间,火车如牛步般由南边出现,沿着河岸经过我头顶驶向涵洞。前十节车厢中挤满士兵。由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在火车头驶过地雷时,我将引爆器的把手压下。没有动静。我连压了四次。
我们将炸药小心翼翼地埋在涵洞的圆顶上,埋得比平常深,而且是埋在枕木下,就算巡逻队员踩过去也不会发觉。电线拉到河道内的沙砾河床中,很容易便隐藏得天衣无缝。电线有多长,我们就拉到多远。不幸,这条电线只有六十码长,因为埃及最近绝缘电线缺货,我们此行出发时仍未能补货。六十码要炸桥绰绰有余,但炸火车则稍嫌不足。然而,电线刚好可拉到河边一处十英寸高的矮树丛内,我们将电线埋在这很容易辨识的地标间。我们无法像往常一样将电线先与引爆器接妥,否则巡逻队员一眼就会发现。
还是毫无动静。这时我知道安装上出了问题,也意识到自己正跪在一处没有遮蔽物的河岸,五十码外有一列火车拖着土耳其部队缓缓驶过。那座矮树丛看起来虽然有一英尺高,但如今简直比一片无花果叶还微不足道。我发觉自己已成为该地段最醒目的一个活靶。我身后是空荡荡的平地,我的阿拉伯同伴在两百码外,想必正纳闷我在搞什么鬼。这时就算引爆也来不及了,土耳其部队必会冲下火车,将我们解决掉。如果我端坐着不动,或许他们会以为我只是个平凡的贝都因人,如此还有一线生机。
还没跑到他们身边,他们已纷纷跑到原本分配好的地点各就各位了。一列火车由北方驶来。跟在费萨尔身边多年的奴隶哈穆德拿着引爆器,可是他来不及将引爆器交给我,已有一列火车高速飞驰而过。雨水与清晨的浓雾使能见度不佳,我们的瞭望员看见火车时已经晚了。这第二次的失手使我们更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中,阿里还说这趟行程万事不如意。说这种话不是好兆头,所以,我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建议在更远的地方设瞭望点,一处在北方的废墟间,一处在南方山头的石堆。
炸火车需要精密筹划,有足够的人手,还要有机枪待命,草率从事,后果堪虑。这次的困难在于机枪手是印度兵,他们虽然在吃饱时也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在饥寒交迫时,却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半丁。我不打算要求他们一个星期没饭吃还得去冒险。让阿拉伯人挨饿并不算残忍,断食几天饿不死他们,况且他们即使饥肠辘辘也仍是斗志高昂,如果真的饿得受不了,他们还可以吃骆驼肉。可是那些印度兵虽然也是穆斯林,却基于原则问题,不肯吃骆驼肉。
由于满地泥泞,我们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待完成后已将破晓。我在涵洞中等着,全身湿透,意气消沉,天亮后,我再回到凌乱不堪的现场,又花了半小时清除留下的痕迹,在上面撒些树叶与枯草,并由附近的水池中取水冲掉泥地上的足迹。这时其他队员朝我挥手,示意第一班巡逻队已经上路,我于是赶去与其他队员会合。
这座坚固的涵洞是水泥砌造的,直径达四米,铺设在沙砾河床上,河的源头就是我们刚才藏身的山顶。冬季的雨水使这条河流深达四英尺,河道则狭窄曲折,很适合我们在朝铁路接近时藏身,不过,到了距铁路三百码处时,河道突然变宽,然后直朝涵洞流去,这段路就无法藏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