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节听起来简直像是从冒险故事书中抄来的,我们一致热烈地赞同。当时是晚上九点,我们与他们约妥,在十一点整会到村落外围,等这个少年族长来带我们的壮汉到那位队长的屋内。他们两人心满意足地离去,我们则将累得躺在骆驼旁呼呼大睡的部下全部叫醒。这时一片漆黑。
我们走得很慢,如临深渊,打着赤脚,无声无息,身后全副武装的部队也悄悄跟上,全都屏气凝神。他们也是无声无息,因为骆驼在夜行时一向不会出声,我们也已系妥人员的装备与鞍座,以免叮当作响。这一片死寂使暗夜更为黝暗,也使两旁飒飒作响的山谷更令人毛骨悚然。带着水汽的风由河边吹来,拂过身上,冷得我们直打战,这时拉海尔由左方突然窜出,抓住我的臂膀,指向山谷中一道袅袅上升的白烟。
我们很高兴能让他们忙上一整夜,因为如此一来他们天亮后便会无精打采。前来投靠的人仍陆续拥入,亲吻我们的手,并矢志效忠。他们结实的马匹走过营区,经过数百名席地而卧的士兵及焦躁不安的骆驼,它们整夜反刍着白天吃下的青草。
我的护卫队将炸桥用的炸药备妥,我在自己的口袋内塞满雷管。纳西尔派人去通知骆驼部队这项行动,要求他们前去配合,并确保他们骑上骆驼时安静点,别让骆驼高声鸣叫。众人依计行事。我们的部队分成两路纵队走下蜿蜒的小径,沿着灌溉用的沟渠前进。如果此计有诈,这条光秃秃的路就是个死亡陷阱,往左或往右都无路可逃,路又狭窄难行,而且泥泞湿滑。所以纳西尔与我带着我们的手下走在前头,他们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我们前方就是那座瀑布,隆隆声响令我想起上回与阿里·伊本·侯赛因由峡谷另一侧偷袭这座桥,却落得铩羽而归的难忘夜晚。不过今晚我们靠得更近了,所以瀑布的声音更为刺耳,令人透不过气来。
进度缓慢。后来又有一个新访客出现,是塔勒谢哈布的少年族长,他的村落是通往那座桥的门户。他向我们描述当地的地形,大队的卫兵,以及他们如何部署。如果他所言属实,显然问题比我们预料的还难。我们对他的话存疑,因为他刚过世的父亲一向对我们怀有敌意,而且这孩子表现得这么热衷,太过突然了。然而,他最后建议,他回去带他的朋友,也就是守桥卫兵的队长,一个小时后回来。我们让他回去带他的土耳其朋友,然后吩咐人员再等一小时静观其变。
许久后黑暗中出现一个亮点。是那个少年族长,他将褐色斗篷掀开,露出像旗帜般的白色衬衫。他低声说,他的计划失败了。一列火车(就是山谷中那列)刚载来一位德国上校与由阿富列来的德国与土耳其预备部队,是利曼·冯·桑达斯派来的,要去援救人心惶惶的德拉。
天亮前,皮萨尼的其他大炮与努里·赛义德的其余人马都已由泰勒拉尔赶过来。我们已通知乔伊斯,表示第二天要往南折返,取道尼西贝,完成环绕德拉一圈的任务。我建议他立刻回乌姆泰耶等我们,因为该地有充裕的水源与肥美的牧草,再加上它位于德拉、德鲁兹山脉、鲁瓦拉沙漠之间,很适合集结大军,静候艾伦比的消息。我们驻扎在乌姆泰耶,也等于截断土耳其戍守在约旦(我们的特别目标)之外的第四军与大马士革间的联络管道,而且一旦敌军将炸毁的铁路修好,我们便可就近再前去破坏。
我们在山颈一字排开,等了五分钟、十分钟。分秒难挨。月升之前的暗夜,黑得令人无法喘息,即使没有狗吠,即使偶尔传来桥头卫兵的声响,我们焦躁不安的人员也不敢擅动。最后,我们让所有人员悄悄跨下骆驼,坐在地上揣忖着为何耽搁,以及土耳其部队为何戒备如此森严,还有山谷中那列火车是为何而来。带水汽的雾湿透了我们的羊毛斗篷,我们打着寒战。
奇怪的是,这是当晚最难熬的一刻。如今任务已结束,我们忍不住想把那些破坏好事的德国人搞得鸡犬不宁。攻入他们的营区易如反掌,这些严肃的德国人势得手忙脚乱地冲出来,胡乱朝雾蒙蒙的山中放枪。纳西尔、努里·赛义德,还有我,不约而同地萌生这种念头,我们几乎同时脱口说出这个构想,也为大家都这么孩子气而觉得羞愧,互相叮嘱不要忘了有任务在身。午夜后,我们回到穆宰里卜,觉得平白放过那座桥实在心有不甘。所以我的手下分成两支队伍,由塔拉勒的手下当向导,到塔勒谢哈布外围炸毁两处无人看管的铁轨。爆炸声使那支德国部队一夜不得安眠。一时敌军的营区火把大亮,为防我们突袭,他们也到邻近地区搜查。
不久那少年带着一个上尉回来,是个亚美尼亚人,一来就迫不及待地数落他的政府的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我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他知道我们已经了解他的心意了。他说,他属下的那些中尉以及士官,都是忠贞不贰的土耳其军人。他建议我们往村落推进一点,找地方藏身,然后派三四个最强壮的战士躲在他房内。他会一个个叫他的部属分别去见他,每进去一个,我们的刺客就解决掉一个。
努里·赛义德提议硬拼,靠蛮力夺下此地。我们有足够的火力,而且人多势众,又是有备而来,占尽优势,胜算相当大。但我考虑的却是人命,和往昔一样,觉得这代价太昂贵了。当然,战争时大部分的任务都得付出昂贵的代价,我们应该遵循前例,奉此而行,但我内心深以原来的计划为荣,所以告诉努里·赛义德我不赞成强攻猛打。我们今天已经两度截断大马士革与巴勒斯坦间的铁路,而且将阿富列的守军引到此地,对艾伦比已是第三项大礼。我们的表现已可圈可点。
我们跑到斜坡边缘探视,但深谷中弥漫着水面浮起的雾气,只能隐约看到轻烟由堤岸边盘旋而上。铁路就在谷中的某处,我们停下来,生恐这就是死亡陷阱。我们三个人一步步爬下泥泞的山腰,直到可以听到声响。这时那道轻烟突然转向散开,并传来火车煞车的吱嘎声。底下想必停着一列火车。确定方位后,我们再度往前走到村落下方的山脊处。
他们因为那位亚美尼亚上尉擅离职守而将他关禁闭。现在桥头有无数机枪待命,卫兵也不停地在附近的道路巡逻。事实上,在离我们不到一百码的路上,就有重兵在站岗,敌我近在咫尺却互不知情,令我哑然失笑。
努里·赛义德在深思后终于同意。于是我们与那位一心想替我们效劳的少年互道珍重。我们沿着队伍往回走,低声告诉每个队员悄悄撤退,然后围成一圈,握着枪(我的枪是镶金的李恩菲尔德牌,是恩维尔在达达尼尔掳来的战利品,几年前他送给费萨尔,再辗转送到我手上),掩护我们的人员全数撤离危险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