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正下方的是亚格利人,一群参差不齐的帐篷。在他们南边的是拉希姆的炮兵,与之并排的是阿卜杜拉的机枪手,帐篷井然有序,他们的牲口圈在以木桩围成的栅栏内,这是仿效职业军官的做法,在空间不够时也很方便。再往外设了一座简单的市集,总是有一大群人挤在那边交换货品。部落族群的帐篷散布在小峡谷中或无风处。在他们之外便是空旷的野地,骆驼队在凌乱散布四处的棕榈树间进出,前往附近稍微过咸的水井饮水。再往外的背景是像城堡废墟般群聚的丘陵、岩礁,由海岸线上巍峨耸立。
有天晚上,亚格利人叛变,攻击他们的指挥官伊本·达希勒,因为他对他们的管教太严苛。他们冲入他的帐篷,叫嚣着胡乱开枪,将他帐内的物品摔得支离破碎,并痛殴他的仆人。这仍未能浇熄怒火,他们开始想起延布的旧仇,因此打算前往该地屠杀亚提巴族人。费萨尔从我们的山头看到他们的火把,鞋也没穿便赤脚跑进他们的队伍内,以刀背朝他们猛挥,一夫当关。他的怒火吓退了他们,他的奴隶与马夫则边吆喝众人来帮忙,边挥舞着未出鞘的剑冲下山。其中一人牵了一匹马给费萨尔,他于是上马扑向带头的主谋者,我们则忙着瞄准那些叛变者的衣服开枪,将他们驱散。只有两人死亡,有三十人受伤。伊本·达希勒第二天便挂冠求去。
在营中,费萨尔日以继夜地为政务忙得焦头烂额,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在营外,群众以胜利游行、开枪庆贺等,吸引我们的注意。此外也常有意外发生。有一次,一群人在我们帐篷后方嬉戏,引爆了一枚飞机的炸弹,那是博伊尔轰炸该城时留下的未爆弹,他们被炸得血肉横飞,将帐篷染成鲜红色,后来又褪成暗褐色,然后变成淡白色。费萨尔立刻下令更换营地,并将未爆弹摧毁。那些节俭成性的奴隶还在清洗这些未爆弹。另一次是一座帐篷失火,差点将我们的三位客人烧成焦炭。那座帐篷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群众,也不去救火,只是又吼又笑,我们直到火势熄灭后才愧疚万分地替三位客人裹伤。还有一次,一匹马被开枪庆贺的流弹所伤,有许多帐篷也被射穿了。
海军让我们在沃季的日子更加有趣。博伊尔派“艾斯皮格号”担任我们的补给舰,他所下达令人窝心的命令是“全力配合纽科姆上校所提的各项计划,并让他们清楚地看出本舰深感荣幸”。舰长菲茨莫里斯(这在土耳其是个好名字)热忱好客,对我们在岸上的工作也很有兴趣。他不遗余力协助我们,其中最重要的是发信号,因为他是无线电专家。有一天中午“北河号”进港,送给我们一套陆军用无线电,架在一辆小台车上,由于没有人解释要如何使用,我们都茫无头绪。菲茨莫里斯闻讯,立刻率领他的半数手下飞奔上岸,将那部台车推到适当的地点,熟练地架起天线塔,启动机器,效率惊人地完成连线作业,在日落之前他便与“北河号”联络上,使他们大吃一惊,并与他们聊了许久。这个发报站使沃季基地办事效率提升不少,也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以三种语言及二十种不同的陆军密码,不断向红海各地发送讯息。
在沃季的日子很有意思。我们的营地已步上正轨。费萨尔将他的帐篷(相当壮观的一组:起居帐篷、会客帐篷、幕僚帐篷、宾客帐篷、仆役帐篷)搭在距海边约一英里处,位于珊瑚礁岩棚的边缘,岩棚由海滩缓缓隆升,尾端则朝东方和南方陡降,俯瞰往外辐射的星条状宽广山谷。士兵与部落族群的帐篷就在这些沙质山谷中,我们则住在冷冽的高处。入夜后一阵阵浪涛的呢喃随着海风拂过,微弱又遥远,像伦敦僻静的巷道中隐隐传来的车马声,令我们这些北方人备感亲切。
由于依照沃季的习俗,扎营得散开,而且要散得非常开,所以我的生活便是不断来回穿梭在费萨尔的帐篷、英军的帐篷、埃及部队的帐篷之间,到城内,到港口,或无线电收发站,整天穿着凉鞋或打赤脚在这些珊瑚质通道上进进出出,强化了我的脚力,渐渐地在尖锐或炙热的地面上行走亦如履平地,将我原已训练有素的身体锻炼得更能吃苦耐劳。
默里提供我们两部劳斯莱斯装甲车,是由东非战场上调来的。两部车的指挥官是吉尔曼与韦德,他们的手下全是英国人,有的由陆军后勤部队调来担任驾驶,有的由机枪部队调来担任射击。他们调到沃季,使我们的心理压力大增,因为我们的食物与饮水通常很不卫生。不过有英国人作伴,心情好过了些,也算是种补偿,而且将那些汽车与机车推过沃季周围的沙坑是难得的体验。开车穿越野地的困难,使这些官兵练就开车过沙地的绝活,在遇到路况差强人意的地面时便可如履平地,在软质地面更能飞速疾驰。拉艾尔山脉前方二十英里的平原,正是属于软质地面。这些装甲车穿越这片平原,只要约半小时,在沙丘堆间跳上跳下,急速转弯,险象环生。阿拉伯人爱死了这新玩具。他们称机车为魔马、汽车的孩子,而汽车又是火车的儿女,所以总共有祖孙三代在当我们的交通工具。
可怜的阿拉伯人搞不懂我为什么没马可骑,我也不愿谈想锻炼自己,或为了让牲畜多休息而宁可走路这类难以理解的话来困惑他们。然而这两点都是真的。看到他们那种较低层次的生活,对我的自尊是一种伤害,令我很不自在。他们的存在反映了我们人类的卑微,就如一个神祇在看我们的生活形态。然而利用他们,将他们原可避免的义务强加在他们身上,更令我觉得羞耻。正如看那些黑人,每天晚上在山边疯狂地击鼓为乐,他们的脸庞与我们有显著的不同,还可以忍受,不过他们身体的各部位竟然都与我们一样,这却令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