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立刻乱成一团。那些不知藏身在何处的班尼沙赫族人躲在我们上头的小径上,胡乱开枪还击。卫兵们都已冲入战壕,朝我们猛烈开火。那些印度兵正在转移阵地,也来不及架好机枪还击。这时双方枪声大作,土耳其的步枪声、小径上的还击声,此起彼落。塞拉因族挑夫听我的护卫说,如果炸药被击中就会爆炸,所以当他们身边枪声大作时,纷纷将身上的炸药抛入山谷,逃之夭夭。阿里跳下来找我和法赫德,我们幸有桥座的阴影庇护仍没暴露行踪,但手无寸铁,阿里告诉我们,炸药都已经掉入深谷中,不知所踪了。
有个牧人朝我们队伍放枪,打断我的思绪,他在黑暗中隐约看见我们正悄悄逼近。他没打中我们,开始尖声惊叫,然后边逃边朝我们胡乱开枪。
我们到达光秃秃的桥座,趴伏在地上,藏身于桥上栏杆的影子中,匍匐前进,直到可以看到唯一的卫兵靠在六十码外另一头的桥座。正在观望时,他开始缓缓地在他的火堆前来回走动,不曾踏上桥面一步。我趴在桥面盯着他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法赫德已悄悄溜回山腰处的桥座。
我们协助那些印度兵跨下驮着笨重行李的骆驼,以免发出声响暴露行踪,然后在湿冷的草地上集合,轻声点名。这时月亮仍未出现,但已快天亮,天际渐有微微曙色,看得出有若干零碎云团飘过灰蒙蒙的天空。我将炸药分发给十五名挑夫,然后上路。班尼沙赫族人在阿得赫布的领军下,循着漆黑的斜坡而下,前去探路。这场雨使斜坡更是湿滑,我们必须打着赤脚,将脚趾深深嵌入泥泞中,才能站稳脚步。有两三个队员摔得四脚朝天。
我的坐骑比别人强,就是带我们进入贝达的那峰红骆驼。它身躯高,脚又长,步伐奇大,三两下就赶过其他骆驼。领先后,它不再野心勃勃地争先,步伐也变得很稳健,每一步至少比其他骆驼大几英寸,走起来极为轻松,似乎仍保留无穷的体力与耐力。我又折回头,催队员走快点。那些印度兵面无表情地骑着,他们已经尽力,只是路况实在太差,所以进度迟缓,几个小时后,开始有一两个队员掉队了。于是我改换位置,与骑着一峰老迈的竞赛用骆驼的阿里·伊本·侯赛因走在最后压阵。这峰罕见的骆驼或许已经有十四岁了,但整晚走来步履仍极为稳健。它走的时候将头压低,以内志骆驼特有的提膝步伐快速前进,让骑士非常轻松。我们的速度与马棍使那些落后的队员与骆驼吃足了苦头。
我们到达铁路时刚好天亮,伍德、阿里,还有其他领导人这时都已在前面探路,他们开心地沿路破坏电线杆。我们原本要连夜越过铁路去炸毁塔勒谢哈布桥,截断巴勒斯坦与大马士革间的交通,如今历经艰险,到头来却只能切断一些通往麦地那的电报线!艾伦比的炮火仍在右方隆隆作响,也是我们这场挫败最惨痛的见证。
几分钟后,穆夫利赫勒住他的骆驼,然后轻拍它的颈部,使它静静地跪下来。他跨下骆驼,我们也在他身边的草地上一座乱石堆旁勒住骆驼。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中,传来湍急的河流巨大的水声,正是我们刚才一直听到的飒飒声。此地是耶尔穆克峡谷的源头,目标桥梁就在右下方。
伍德原本要当我的备胎,若我中弹他才会下来,这时他也过来指挥那些印度兵将机枪架起来,以便事迹败露时可朝帐篷内的卫兵扫射。这时阿里、法赫德、穆夫利赫与其他人,还有班尼沙赫族人和那些扛炸药的挑夫,全都蹑手蹑脚地摸索着前进,后来总算找到一条通往桥墩的施工用小径。我们排成一列纵队沿此小径潜行,残破的斗篷与沾满泥泞的衣服,和身旁的石灰石及底下的峡谷融成一体,最后总算抵达铁轨,就在桥梁的前方,铁轨由此地弯向桥梁。众人在此停下来,我和法赫德继续前行。
待我们到达最坚硬的路段,路面上已有石块露出,这时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外,还传来一列由加利利开来的火车哐当哐当的行进声,车轮的轮缘磨过铁轨时吱嘎作响,引擎的蒸汽在深谷中像一缕白色的幽魅。塞拉因族人裹足不前,伍德催他们跟在我们身后,法赫德与我跳向右方,我们在火车燃炉的火光中,看到车厢内有些人穿着卡其服,或许是要被送往小亚细亚的战俘。
我们逃命时撞见一队由德拉回来的农民,那些塞拉因族人由于犯了大错(也可能是因为我在逃命时口不择言地谴责他们),正一肚子闷气没处宣泄,于是拿这些农民泄恨,将他们抢了个精光。
这时负责带队的穆夫利赫·戈曼赶忙掉头,在夜色中仓皇地带领全队冲下一道斜坡,惊险万分地到达山脚,然后又登上另一座山的山肩。这时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在星光下再度排好队伍依序前进。第二次出状况是左方传来狗吠声,然后一峰骆驼突然出现在路上,不过,它是只迷途的无主骆驼。我们继续赶路。
太阳一下山,我们便与他们道别,满心无奈地走入山谷。我们翻越第一座丘陵时夜色已漆黑,随后转向西,沿荒芜的朝圣道路行进。前人留下的足迹就是最好的向导。我们沿着颠簸的山坡走下山,前面的人忽然往前冲,我们也跟着冲过去,发现他们将一个吓得脸色苍白的小贩团团围住,那小贩还带着两个妻妾,两只驮着葡萄干、面粉、斗篷的驴子。他们正要前往马弗拉克——我们后方的车站。这下子麻烦了。后来我们要求他们就地扎营,留下一个塞拉因族人看守,以防他们离去,天亮后便可以放走他们,他自己则要越过铁路逃往阿布沙瓦纳。
北方的山下有几簇明亮的灯火,那是德拉车站的灯光,用来指引军车通行。我们觉得安心一些,但对土耳其人不将我们看在眼里,这么明目张胆地将灯光点得通明,也有点愤慨。(我们的报复方式是使今晚成为它们的最后一夜:第二天起,直到一整年后德拉被占领,这些灯都无法再发亮。)我们由山顶互相紧挨着往左走下坡,进入雷姆哲平原,平原西北方的村落偶尔会在黑夜中亮起红色的微光。路面已逐渐平坦,但那是耕过的农地,相当松软,有许多兔穴,骆驼常会一脚踩入穴中,走起来极为吃力。不过,我们仍需加快脚步,因为沿路几次虚惊及路况的崎岖坎坷已使我们延误了行程。穆夫利赫不断地催赶他那峰走得拖泥带水的骆驼加快步伐。
这些炸药被这么随手乱抛,想找回来已没指望了,于是我们也溜之大吉,毫发无伤地在土耳其兵的枪火中爬上山,气喘如牛地到达山顶。我们在山顶与满脸懊恼的伍德及那些印度兵会合,并告诉他们这次任务已经结束了。我们回到那座乱石堆处,那些塞拉因族人正手忙脚乱地跨上骆驼,于是我们也匆匆骑着骆驼落荒而逃,土耳其兵这时还在底下胡乱射击。距此地最近的村落图拉听到枪声,也开始盲目放枪。其他的村落也被吵醒了,整片平原上的各个村落灯火通明。
我们再往前走上一小段路,总算看到下方有一团比黑暗的峡谷还漆黑的物体,它的另一端还隐隐发出微光。我们停下来用望远镜观察,正是我们的目标桥梁,桥的另一头有卫兵的帐篷。四周寂静,只有淙淙水声。一切纹丝不动,只有帐篷外的营火摇曳乱舞。
雨停了,于是我们加紧赶路。这时已是下坡路段。穆夫利赫忽然由鞍座上站起来,举刀朝头顶挥舞。我们在黑暗中只听到哐当的金属撞击声,这才知道我们头顶上正是通往穆宰里卜的电报线电缆。前方灰暗的地平线看起来更遥远了,我们似乎正位于一个弓形地带的弧线路段,两旁与前方都越走越暗。远方传来像是风拂过树梢的飒飒声,虽然微弱但持续不断,而且音量逐渐增强。那一定是塔勒谢哈布桥下的瀑布声,于是我们信心十足地前进。
我们让那些惹出这一连串风波的塞拉因族人自行处理那些掠夺来的物品,闷不吭声地上路,设法保持队形,我那批训练有素的护卫队表现出色,他们协助跌倒者爬起来,或让那些骆驼已严重受伤而无法上路的人与他们共骑。路面仍很泥泞,那片耕地比来时更难走了。不过我们身后仍是叫嚣不断,只能卖命地往前冲,像丧家犬般逃往山中避难。最后我们总算躲入山中,并找到一条较平坦的道路,不过仍驱策着快累垮的骆驼继续逃命,因为马上要天亮了。后来我们身后的喧嚷声总算平息下来,落在最后的队员也已归队,于是全队一起上路,像先前要进军时一样,由阿里·伊本·侯赛因和我在后头挥舞着马棍压阵。
穆夫利赫要我与他并肩而行,他称呼我为“阿拉伯人”,以免叫我的名字会在黑暗中不慎泄露身份。我们走入一座洼地时,闻到灰烬的味道,随后一个妇人模糊的身影由路旁的树丛中窜出来,然后又高声尖叫着跑得不见踪影。她或许只是个吉卜赛人,因为随后并没有任何动静。我们到达一座山丘,山上有个村落,由远处可看到村中的灯火。穆夫利赫带我们由右边绕道而行,走过一片耕地。我们缓缓爬上山,鞍座发出吱嘎怪响。登上山顶后,大队就停下歇息。
这样不妙,因为我原本打算炸毁桥桁的,所以我爬了回去,准备召集那些挑炸药的挑夫过来。我还没到达他们的藏身地点,上面突然传来步枪掉落的响声。那名卫兵吓了一跳,趋前查看声源。这时已是云破月来,峡谷中一片银白,机枪手原本藏身的阴影处如今也让月光泄露了行踪,他们忙着想转移阵地,但已被卫兵发现,他高声叫嚷,然后举枪射击,并召唤其他卫兵出来。
随后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费力地前进,后来总算又看到朝圣道路的微光。这条路正是我初到阿拉伯时,在几位阿拉伯人的陪同下由拉比格出发所走的路,迄今在十二个月间已走了一千两百英里路,经过麦地那与海狄亚、狄查德、慕达瓦拉、马安。我们这支武装朝圣团距离终点大马士革已不远了。
九点过后我们离开了那片耕地。路况照理说应该有所改善了,可是这时下起毛毛细雨,路面也因而变得湿滑。一峰塞拉因族的骆驼跌了一跤,主人将它扶起来,继续上路。随后一峰班尼沙赫族骆驼也滑倒了,主人没受伤,匆匆再上路。后来我们发现阿里的一个奴隶站在他那峰裹足不前的骆驼旁,阿里催他上路,那个奴隶还在找借口时,阿里扬起马棍朝他劈头便是狠狠的一棍。骆驼受到惊吓,没命地往前狂奔,那个奴隶手仍抓着缰绳,赶忙跃上鞍座。阿里还在后头追赶,一路赏了他好几棍。我那个不善骑骆驼的手下穆斯塔法摔倒了两次,他的战友阿瓦德总是帮他抓着缰绳,在我们赶上来之前扶他再坐上骆驼。
那些遭抢的农民带着妻小在月光中逃命,边跑边以阿拉伯人特有的尖锐音调高喊救命。雷姆哲的村落听到他们的求救声,族长赶忙唤醒附近的人家,一群人跨上坐骑出来包抄我们,方圆数英里的住户也跟着爬上屋顶朝我们开枪。
灰蒙蒙的曙色浮现后不久,便飘下灰蒙蒙的雨丝,这凄风苦雨似乎在嘲弄我们前往阿布沙瓦纳时的狼狈步伐。我们在日落时到达大水池处。没参加这次任务的队员好奇地向我们打听出了什么差错。我们都是笨蛋,每个人都一样蠢,所以一肚子的火也就没处发泄。艾哈迈德与阿瓦德又干了一架;穆斯塔法拒绝煮饭,法拉吉和达乌德揍得他痛哭失声;阿里鞭打他的两个仆人。但是不管是我们还是挨打的人都毫不在乎。我们因为这次挫败而心灰意冷,一整天内不眠不休不进食,惊验地跋涉了一百英里坎坷路,我们的身体也已疲惫不堪。
不过我们担心的是今晚。阿卜杜勒·卡德尔阵前倒戈,令我们惴惴不安,他是我们唯一遇上的叛逃通敌者。如果我们有先见之明,或许早该知道不必找他一样可以成事。可是我们当时几乎是不择手段,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只绝望地认为阿拉伯起义一直差临门一脚,生恐到头来又会沦为以五分钟热度追求空幻目标的一个例子,烈士们前仆后继地横尸荒山野地间,却仍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