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对战争局势不闻不问,只推说那是费萨尔的事。他到艾斯河谷单纯是为了让费萨尔这个弟弟高兴一下,他也想继续留在这里。他自己不想带兵打战,也不鼓励别人出征。我看得出来他嫉妒费萨尔,想刻意装作不将打仗当成一回事,借此避免被费萨尔的丰功伟绩比下去。要不是沙基尔助一臂之力,我去炸火车这趟任务或许要大费周章才能成行,虽然到最后阿卜杜拉还是会批准,只要不用他自己亲自赴汤蹈火。然而,目前有两组人马在铁路附近,有足够人手可以轮班每天炸毁一段铁轨,想让火车动弹不得已绰绰有余,也足以让戍守麦地那的土耳其部队坐困愁城,既无用武之地,也无法撤离,这对英国和阿拉伯都是一大利多。所以我评估自己在艾斯河谷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而且做得不错。
我们循着来时的路,沿特雷河谷而行,不过这次往右改走支流,避开熔岩区。我们没带食物,所以到当地居民的帐篷中接受米饭与鲜奶的招待。这春暖花开的时刻,正是阿拉伯人丰收的季节,帐篷内摆满绵羊奶、山羊奶、骆驼奶,人人丰衣足食、容光焕发。饭后我们继续上路,此时的气温已如同英国的夏季,我们连续骑五小时,经过奥斯曼河谷,这是一处被洪水冲刷过的狭窄山谷,河道左弯右拐,路面平坦,相当好走。我们最后一段路是摸黑前进的,待停下来时才发现阿尔斯兰不见了。我们开枪打讯号,并升起火把,希望他能循声或望着火把跟过来。不过直到天亮都没有他的踪影,朱罕纳族人纳闷地找了许久,后来发现他只落后一英里路,在一棵树下呼呼大睡。
第二天清晨,我们再往前推进至卡坞序拉,此地有一口水井,我们让骆驼喝水。这里水质不净,骆驼喝了后猛拉肚子。我们在入夜后又走了八英里路,打算鼓起余勇,一口气推进到沃季。所以我们在半夜后便再度上路,在天亮前已由拉艾尔山的斜坡往下走入平原,此地一直延伸到哈姆德河谷的出海口。地面布满机动车轮的轮痕,于是朱罕纳族兴奋地加快速度,想赶快回到费萨尔营地,看看这些新运来的机器。有了这股冲劲,我们马不停蹄地走了八小时,对这些汉志的贝都因人而言,一口气走那么久实在难得一见。
我渴望再回到北部,远离这个闲散的营地。我想做什么,阿卜杜拉都愿意让我做,但他自己就是什么也不肯做,然而我觉得起义最珍贵的是由阿拉伯人自动自发,无需我们的支援。费萨尔满腔热血要亲手使他历史悠久的民族重获自由与尊严。他的副官纳西尔,或谢拉夫,或阿里·伊本·侯赛因,也都全心全力地拥护他的计划,所以我在他身旁的任务只是统合众人之力。我将他们灵光乍现的松散念头聚集成扎实的火把,将他们一连串互不相关的事件转化成有计划的系列行动。
如果怀疑我们想驱遣他们,贝都因人的反应不是倔强地不屈从,就是兀自掉头离开。如果我们了解他们,愿意花时间与心力让他们接受诱惑,他们反而会不辞劳苦地争取,让我们皆大欢喜。无论获得的结果是否值得——有关这一点没有人说得上来。英国人习惯于接受更大的回报,不愿意——而且事实上也不会——每天花时间与心力和这些人相处,却只获得微不足道的回报。阿拉伯人做事有条不紊,阿拉伯人的思维与我们一样合逻辑,没有任何难以理解或不同之处,只需要一个前提:除了懒惰与无知,没有借口或理由足以让我们在他们身上冠上“不可思议”或“东方神秘色彩”,或听任他们受到误解。
这时的空气对山区部落的人而言太过闷热,我担心穆罕默德劳累过度会有后遗症,不过我们休息了一个小时,让他喝了一杯咖啡后,他再度起身,又生龙活虎地骑了六小时到达沃季。他沿路还一直和队友开玩笑,使我们由阿布马克哈往沃季这最后一程走得十分开心。他跟着前头的骆驼默默前进时,有时会突然拿起一根棍棒戳向前面那峰骆驼的臀部,然后发出骆驼尖尖的嘎叫声,让那峰雌骆驼误以为是发情的雄骆驼想对它性骚扰,于是拔腿狂奔,骑士就会手忙脚乱一番。他的另一种恶作剧方式是骑着一头奔驰中的骆驼撞向另一头骆驼,将它挤向附近的树干。结果不是树被撞倒(汉志山谷中的土质松软,树都很容易倾倒),就是骑士被撞得鼻青眼肿;最好的情况是他被摔出鞍座,如果不是重重跌在地面,就是掉入荆棘丛,被刺得满身是包。他们认为这只是无伤大雅的捉弄,除了当事人外,大家都乐不可支。
我们在四月十日与阿卜杜拉亲切告别后出发。我的三名亚格利随从仍跟着我;还有长得像《喷趣杂志》中漫画人物的阿尔斯兰,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叙利亚人,对阿拉伯服装和所有贝都因人乡巴佬式的言行举止完全看不顺眼。他骑骆驼的姿势不大优雅,对自己的骆驼步履踉跄也只能认命地接受。不过他自我安慰,指出在大马士革有身份的人都不骑骆驼,他也幽默地说,只有像他这种大马士革来的人,骑起骆驼来才会这么荒腔走板。我们的向导是穆罕默德·卡迪与六名朱罕纳族人。
不到一小时后,我们在达希勒—阿拉众妻妾之一的帐篷内叼扰了一顿,穆罕默德洗了个澡,将他的满头乌发扎成辫子,并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一顿饭准备了好久,到快中午时总算上桌了:一大碗番红花炒饭,上头还洒上碎羊肉。穆罕默德觉得有义务为我效劳,于是上前接过这道主餐,以铜碗替我和他自己各盛了一碗,然后招呼其他队员共享大餐。穆罕默德的母亲知道她老得可以让我敬老尊贤了,于是不避讳地问了我一些基督教妇女及其生活方式的问题,对我的白皮肤啧啧称奇,并说我可怕的蓝眼眸看起来像是透过一具骷髅的眼窟看见的蓝天。
我们饮过水后在水池中洗澡,发现池中有许多像沙丁鱼的银白色小鱼,全都饿坏了。我们洗过澡后四处闲晃,恣意享受这份悠闲。入夜后,我们再度上路,骑了六英里路,在困顿不堪时才转向地势较高处扎营过夜。哈姆德河谷与汉志的其他山谷不同,空气中有刺骨的寒意,入夜后格外明显。当薄雾升起,山谷会弥漫着一层带咸味的水汽,这股雾气会浮升至约六英尺高,静止在半空中不动。不过,即使烈日当空,哈姆德河谷仍是一片潮湿阴寒,感觉很不自然。
往下的奥斯曼河谷的河道不再那般错综复杂,河面也越走越宽阔。两个半小时后,河道突然右转,穿过一道隘口,随即进入哈姆德河谷,到达一处两侧尽是悬崖绝壁的狭谷。与其他地方一样,河床边缘的沙都浮出河面,中间长了一些如刚毛般的树丛。我们前面有洪水过后留下的一池池甘美的水,最大的一池宽达三百英尺,而且水很深。狭窄的河床被水池群切割成一区区的黏土堆。穆罕默德说这些水到年底都还在,可是不久后水质就会变咸,无法饮用。
他们会跟从我们,如果我们能忍受他们,依他们的游戏规则行事。可怜的是,我们经常一开始是如此,然后愤而将他们甩开,为自己的错误而责怪他们。这种责难,就像一个将军抱怨自己的部队太差劲,事实上是承认我们自己缺乏远见,或是经常借由假谦虚,诳称我们虽然犯错,至少有智慧知道自己的错。
隔天清晨我们一早就上路,经过谷中许多大水池。不过只有几座可供饮用,其余水池的水已变绿而且有咸味,池中也有那种小白鱼,但都已死亡,浮在水面。然后我们穿越河床,往北经过佑吉拉平原,我们由沃季调来的空军指挥官罗斯最近才在此地搭建了一座机场。阿拉伯的卫兵坐在飞机用的汽油桶旁,他们拿了一些早餐给我们享用,然后我们沿着梅飒河谷走到一棵多荫的树下,睡了四个小时。
我们这时已相当疲惫,人和骆驼都累坏了,因为在前一天早餐之后便没再进食。所以当穆罕默德提议赛跑时,有点像是发神经了。他跳下骆驼,脱掉衣服,向我们挑战,谁先跑上前方遍布荆棘的斜坡,便可赢得一镑。每个人都跃跃欲试,骆驼也因而四处乱窜。这段路程大约四分之三英里,是上坡路,而且路面都是粗沙,显然比穆罕默德预期的还难跑,不过他展现过人的精力,虽然只以些微差距领先,还是赢得了比赛。然后他瘫倒在地,嘴巴和鼻子都淌着血。我们有些骆驼则健步如飞,它们在面临竞争时,会遇强则强。
午后每个人神清气爽,朱罕纳族人开始骑着骆驼赛跑。一开始是两个两个比,后来其他人也加入,成为六个一起跑。路面甚差,后来有一个少年骑的骆驼撞上一座石堆,骆驼滑了一跤,他也因而摔下来,跌断一只手臂,真是不幸。不过穆罕默德若无其事地以破布和骆驼的缰绳替他包扎,让他在树下休息一阵子,然后骑回佑吉拉过夜。阿拉伯人对骨折不以为意。我在艾斯河谷时,曾在一座帐篷内看见一个年轻人发现自己的手臂已扭曲变形,便取出匕首将手臂划破直到见骨,将骨骼扶正,然后逆来顺受地躺着,任苍蝇在身旁飞舞,手臂敷着厚厚的膏药,等它痊愈。
贝都因人是很奇特的民族。对一个英国人而言,想和他们相处,必须有如大海般的耐心才行。他们做事极为随性,不好思考,嗜喝咖啡、羊奶或水,见到炖肉就狼吞虎咽,向人讨烟抽毫不觉得羞耻。他们在偶尔从事性行为的前后几个星期,都会满脑子想入非非,不时以淫秽的故事刺激自己和听者的情欲。如果环境许可,他们会整天耽于酒色之欲。地理因素使他们无从受诱惑:阿拉伯半岛的贫瘠使他们生活简朴,随遇而安,刻苦耐劳。如果他们投入文明世界,很可能会像任何野蛮民族一般,沾染一身恶习;他们也会像野蛮人一样,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更是深蒙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