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们公平竞争,他也可以轻易胜过我,更何况我此刻身体状况极差。我仍在发烧,又单调地骑骆驼走个不停,几乎快神志不清了。不过这种感觉相当愉快,因为人被包在这具臭皮囊中,除了处于恍惚状态,精神无法解脱。我发觉此刻自己分裂成好几个人:其中一个仍自顾自地继续骑下去,还体恤地协助疲惫的骆驼;另一个盘旋在右上方,好奇地俯身问臭皮囊在做什么,臭皮囊没有回答,事实上,他只知道必须继续走下去;第三个很聒噪,在一旁叽里呱啦地批评臭皮囊自讨苦吃,并且不屑地责问如此卖命所为何来。
此时天气恶劣,风雪交加。显然往后一个月,在阿兹拉克除了向访客宣扬起义与建国理念之外,无事可做。我不热衷于宣扬这些理念。在有必要时,我已尽责地高声疾呼,全力游说。同时我也一直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异邦人,以异邦人的身份来宣导国家自由,是何其名不正言不顺。这场战争使我陷入天人交战,要使阿拉伯人将起义视为顺理成章,而且毫不怀疑,我必须先说服自己一点,那就是英国政府会履行承诺。在我又累又病时,这一点尤其困难,遇到这种情况时我总会胡思乱想,使自己不堪其扰。还有,以前与率真的贝都因人相处时,他们会单刀直入地叫我“喂,劳伦斯”,然后直言不讳地将他们的需求告诉我,绝不会拍我马屁;而如今访客大都是些拘泥客套的城市人,开口闭口王子、大人、救星,先将人捧上天,然后才提出他们的要求,令人烦不胜烦。这种谄媚的手段有如决斗时穿在身上的盔甲,其功效毋庸置疑,但令人很不舒服,也觉得很卑贱。
拉海尔将我昏沉沉的思绪唤回,他拉起我的缰绳打我,大叫道我们走错路了,这时正在朝阿巴里森的土耳其铁路走去。他说对了,我们必须回头绕一趟远路,才能安全到达巴特拉。我们先走下这条山径较陡峭的路段,然后沿着哈菲拉河谷踉跄前行。在谷中遇上一个英勇的豪威塔特族少年,年约十四岁,冲出来举枪对着我们,要求我们不要动并解释来意。我们笑着照做了。稍后那少年知道我们的身份,满脸通红,辩解说他一直留在谷中替他父亲放牧骆驼群,所以既没见过我们,也没听人说过我们的样貌。他希望我们不要说出去,免得他丢脸。这支小插曲化解了拉海尔与我之间的紧张关系,于是我们边聊着边骑到加阿。我们就在此地的柽柳树下午休,反正已经走错路,再折返巴特拉,绝对赶不及在三天内由阿兹拉克到达阿卡巴了。我们心照不宣地重归于好。瓦地伦的胜景不容人因赌气而错过。
我不曾妄自尊大。正好相反,我设法平易近人,即使如此会使他们每天都来找我也不打紧。我也以身作则,使生活力求简朴。我没有帐篷、厨师、仆人,只有护卫队。他们是战士,不是仆役,结果却看到那些拜占庭富商巨贾,极尽奢华之能事,败坏我们安贫乐道的风气!所以我愤而离开他们,决定南行,看看在这种冰天雪地中能否在死海附近找点事做——敌人将死海当成我们与巴勒斯坦之间的天然界线。
我们在入夜后许久才穿越拜尔,只看到当地的营火摇曳。后来我们看到山谷中出现星辰的倒影,知道有水池,于是让气喘吁吁的骆驼前去饱饮一顿。它们喝过水后,我们让它们休息半小时。这种夜行对人与动物来说都很辛苦。骆驼在白天可以看见路况,就算路面崎岖不平也可以随之起伏,骑士则可以晃动着身体减少颠簸;然而一入夜伸手不见五指,一路走来总是跌跌撞撞。我这时正在发高烧,这令我火气很大,所以在拉海尔要求休息时,我充耳不闻。这个小伙子几个月来因为精力旺盛,常径自疾驰,还嘲笑我们太虚弱,惹得我们一肚子火。所以这回我打算遥遥领先于他,毫不留情。天亮前已见他嘀咕着自艾自怜了,不过很小声,怕我听到。
我们在日落时在山冈上回头俯瞰北方的平原,此时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只看到零星几处有些微光或一片火红,那是落日照在雨水积成的水池形成的反射。这些亮处极为抢眼,隔着雾霭距离几英里外都还看得见,而且看起来像高挂在远天,有如海市蜃楼。
突然附近传来枪响,四个人骑着骆驼由一道斜坡朝我们冲过来。我平静地勒住骆驼。他们看到我无意反抗,于是跃下骆驼,挥舞着臂膀朝我们跑来。他们问我是谁,并自称是贾齐地区的豪威塔特族人。这是公然撒谎,因为他们的骆驼上烙有法伊兹族的标记。他们在四码外以步枪对着我们,喝令我们下来。我朝他们大笑,这在面临危机时是应付贝都因人的绝招。他们满头雾水。我问刚才开口时声音最大的那一个可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瞪着我,以为我疯了。他走近了些,手指头摆在扳机上,我俯身朝向他,低声说,他一定叫特拉斯,因为其他商人不可能这么无礼。我边说着,边偷偷取出藏在斗篷下的手枪对着他。
我们在傍晚满天晚霞中离开阿兹拉克,一群白鹤自我们头顶掠过,迎向夕阳,看起来像是抽出箭筒的箭矢。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走得很吃力,入夜后进入布图姆河谷,路况更是坎坷。整个平原湿漉漉的一片,我们的骆驼走得跌跌撞撞,一再滑倒。它们一滑倒我们也跟着摔跤,不过我们紧抓着鞍座,总是比它们轻松些。到午夜时我们已穿越盖代夫,道路泥泞不堪,实在寸步难行。此外,在德拉饱受折磨后,我常有晕眩感;我的肌肉软绵绵的,仍在红肿,而且沿路走来提心吊胆。我们只好就地歇息。
这个晚上就在这么自问自答中熬过去。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到黎明这个目标就在前头。在这条山径的源头处,就是有如世外桃源的瓦地伦,我的几个自我仍热烈争辩着这么熬下去是否值得,到头来是否白忙一场。臭皮囊径自走着,没去搭理其他自我,这么做很正确,因为那些分裂的自我所说的都是我在冷酷无情时所想的,他们全都是我的本性。特雷休士曾经因为类似经验导致精神分裂。他如果继续下去,让自己精疲力竭,或许会发现自己想象出来的各种思绪、行为、感觉,全都会变成有血有肉的生物环绕在他身旁,他会像秃鹰般望着它们鱼贯经过赋予它们生命的臭皮囊。
我们在下午骑过这山谷,气氛已较轻松了,我们互相开着玩笑,夜幕也逐渐低垂。我们沿着斜坡翻越哈扎勒山时,看到西天的低层云朵遮住太阳,也因而享受了一幕英国式的黄昏景致。伊腾河谷的雾气由土壤中冒出来,在每处洼地都会凝结成羊毛般的白色雾团。我们于半夜到达阿卡巴,在营地外一直睡到早餐时刻,我才去拜访乔伊斯,这才发现那支护送队此刻尚未启程。事实上伍德也才刚回来没几天。
他带着七个仆人赶至德拉车站,进城时的排场与进入塞勒海德时如出一辙。土耳其人早已知道他的疯狂行径,见怪不怪。连他信誓旦旦地说阿里和我当晚将会试图攻占耶尔穆克桥,他们仍嗤之以鼻。后来我们真的去进行爆破,土耳其人开始审慎评估他的话,并派人护送他到大马士革。阿卜杜勒·卡德尔渐渐地被他们收买,对他们唯命是从。土耳其人也开始再度利用他当线民,借他来打击叙利亚当地的国家主义者。
第二天阿卜杜勒·卡德尔再到其他地方逞威作福,土耳其总督也再度提出怨言。阿卜杜勒·卡德尔抽出他镶金的麦加长剑,誓言要砍下杰马勒帕夏的头。德鲁兹族人谴责他,表示怎么可以在他们家里当着总督大人的面说这种话。阿卜杜勒·卡德尔咒骂他们是婊子生的、母狗生的、靠自己老婆卖淫牟利,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个不停。德鲁兹族人被他激怒了。于是阿卜杜勒·卡德尔和他们闹得不欢而散,临走前还高叫,只要他的脚重重踩一下,整个德鲁兹山脉都会山崩地裂。
就在我回到古堡前不久,塞勒海德地区的德鲁兹族酋长瑟里来到古堡,首度拜会阿里谢里夫。他还告诉我们有关那个阿尔及利亚人阿卜杜勒·卡德尔叛逃后的情形。他逃走后立刻到他们村里耀武扬威,挥舞着阿拉伯旗帜,他的七个手下骑着马在他身旁开枪庆贺。村民吓坏了,土耳其总督也表示抗议,说这种行为对他是种侮辱。他与阿卜杜勒·卡德尔会面时,阿卜杜勒·卡德尔桀骜不恭地坐在躺椅上,大放厥词,还说费萨尔已派他管理德鲁兹山脉,现有的官员都可获得留任。
我仍在与艾伦比商谈时,切特伍德突然传话过来,说已经占领耶路撒冷了。于是艾伦比依马克·赛克斯所规划的天主教模式,筹备正式的进城事宜。他真是大人大量,虽然我对这场胜仗毫无贡献,他仍让克莱顿带领我与他的幕僚一起参加这场盛会。他的幕僚将他们多余的衣服借我穿,使我摇身一变,看起来像个正常的英国少校,达尔梅尼还借我垂饰,埃文斯借我高级军官用的穗带,使我得以盛装赴会,然后我参与了在贾法城门的一项仪式,这是我参战以来最光荣的一刻。
不久突然传来紧急命令,要我搭飞机火速前往巴勒斯坦。克罗伊尔驾驶飞机送我到苏伊士,我再由此转往艾伦比位于加沙后方的总部。他连战皆捷,所以对我无法破坏耶尔穆克桥一事也不以为意,于是我轻描淡写地交代过去,没再详述失败的细节。
我手边剩余的经费悉数移交给阿里谢里夫,让他维持到春季,那些印度兵也委托他照顾。我们特意为他们买了些骑乘用的新骆驼,以备冬季期间临时必须出勤。虽然土耳其打算进军阿兹拉克的传闻不断,但年轻的阿里却总是嗤之以鼻。他热情地和我道别,离情依依。阿里将他珍藏衣饰的半数慨赠给我,有衬衫、头巾、皮带、长袍。我也礼尚往来地回赠他等值的衣饰,于是我们穿着对方的衣服吻别。然后我只带着拉海尔,骑着我最出色的两峰骆驼,往南出发。
杰佛的曙色在浓雾中几乎无法察觉,阳光似乎都没照到地面,只能用肉眼看到转瞬即逝的光芒。各种物体都只能隐约看到顶部,底部则与地面融为一体。我们的身影也模模糊糊,不禁怀疑地面上隐隐约约的黑影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影子。我们在上午到达奥达的营地,在此歇脚接受他的欢迎,也享用了几颗焦夫产的椰枣。奥达无法提供骆驼给我们替换,于是我们再度上路,打算在刚入夜时越过铁路。拉海尔这时已经懒得抗议了。他绷着脸,默不作声,他的好胜心也被激了起来,此时一心一意想撑得比我久。
我们就睡在泥泞的地上。待天亮醒来,全身沾满泥巴,两人互望着不禁莞尔失笑。朔风野大,地面也渐渐干了。这很重要,因为我打算在护送伍德到阿卡巴的人员返回之前赶到阿卡巴,他们比我们早八天出发,我们必须兼程赶路才来得及。我的身体很不想骑得太辛苦,这也是我偏想强迫自己赶路的另一个原因(反其道而行)。我们在中午前走得不大顺利,因为骆驼踩过松软的打火石地面时步履维艰,脚常会陷入泥沼中。过了中午,我们走到地势较高的地区,路面好走多了,趁势加快步伐朝白雪皑皑的施来苏克瓦特山接近。
这等于是公然侮辱,不过他没料到竟有人胆敢挑衅一个持枪战士,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后退了一步,四下张望,提防着我们还有人在后头接应,所以才会这么处变不惊。我立刻缓缓骑开,只觉得背脊发凉,寒毛直竖,我硬着头皮招呼拉海尔跟上来。他们也让他走了,毫发无伤。待我们走到一百码外后,他们后悔了,并开始开枪,不过我们已翻越分水岭,进入另一座洼地,穿过这片洼地后,也脱离了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