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志与叙利亚的分野,也就是沙漠与农村的差别。我们面临的问题在于性质上的调适——要入境随俗。穆萨河谷村是我们前去招募新兵的第一个农村。除非我们也能成为农民,否则独立运动势必窒碍难行。
我们的脚已踏入它的南部边境。东边是游牧民族的广袤沙漠,西边则受到地中海阻隔,由加沙到亚历山大勒塔,北界是土耳其人群居的安纳托利亚。在这个范围内,依天然地形而分割成几个部分。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地形是由北到南、区隔沿岸与内陆的纵贯山脉。截然不同的气候形态,使它们有如两个国家,几乎像两个种族,居民也有极大的差异。沿岸的叙利亚人住的房子不同,食物与工作也不同,使用的阿拉伯语在用词与腔调上都与内陆人有差异。他们很避讳谈起内陆,将之视为充满血腥与恐怖的蛮荒之境。
大自然就这样将这个国家分割成几个区域。人类仿效大自然,使得这些区域更加复杂。每个区域内都有人工形成的小社区,各自为政,彼此不睦。我们必须使他们团结一致,共同对抗土耳其。费萨尔的机会与困难都在于叙利亚这种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我们在脑中已加以整理分类,有如一幅社会图。
两个教派唯一的共通点就是谩骂穆斯林。他们借这种言语上的嘲讽来抚慰自己天生弱势的自卑感。穆斯林家庭也杂居在他们之间,种族与习惯完全相同,但不会装腔作势,移民外国的人也较少。
在东边的平原(住满阿拉伯人)之外的黎加,是一片迷宫似的碎熔岩区,几个世纪来在此聚集了一些无特殊血统的叙利亚人。他们的后裔住在没有法纪的村落里,免于土耳其和贝都因人的骚扰,农闲时则村人互相斗殴。南边与西南边是土壤肥沃、占地宽广的豪兰,人口稠密,居民都是好勇斗狠、自给自足、生活富裕的阿拉伯农民。
叙利亚的第三个区域,往南一些,位于的黎波里与贝鲁特之间。首先,靠近海岸处的是黎巴嫩的基督徒,大都是马龙教派或希腊正教派。这两个教派之间的政治嫌隙很难化解。表面上看来,一个应该是法国人,另一个是俄国人。不过他们其中有一半人口为了谋生,已经前往美国,并发展出一脉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后裔,而且不因漂洋渡海而失去生命力。希腊正教派自诩为老叙利亚人,是原住民,拥有强烈的地方色彩,使他们宁可接受土耳其管辖,也不愿接受罗马人统治。
第五个区域是纬度与耶路撒冷相同的地区,一开始住的是德国人及德国的犹太人,说的是德语或德国意第绪语,比罗马时代的犹太人还倔强,无法忍受与不同种族的人相处,他们有些是农人,大部分则是商店老板,这种身份也是全叙利亚人口中最异类、最刻薄的阶级。住在他们周围的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不苟言笑的巴勒斯坦农民——比北叙利亚的自耕农还无知,与埃及人一样重视物质生活,穷得一文不名。
库尔德人后方住着少数耶西迪人,也说阿拉伯语,不过在思想上受到伊朗的二神论影响,倾向于同时侍奉鬼神。基督徒、穆斯林、犹太人,以及将信仰置于理性之上的民族,全都蔑视耶西迪人。再往内陆便是阿勒颇,人口二十万,是土耳其各种族与宗教的缩影。阿勒颇往东六十英里是定居的阿拉伯人,他们由于接近游牧民族与巴达维人的交界处,所以肤色与风俗都越来越像部落民族。
幸好阿拉伯起义运动在这么早的时期便面临这种转变。我们一直在荒地上开垦,徒劳无功。在一个笃信真主的地方灌输国家主义,这种盲信杜绝了所有的期望。我们的信念在部落民族间,有如沙漠中的青草——瞬间的美景有如春天之一瞥,经过一天的酷热后即告枯萎。目标与理念都必须经过转化,以具体的物质钱财来表达。沙漠居民太过与世隔绝,物质生活太穷困,因此难以认同目标与理念这种抽象概念。我们如果想延续生机,就必须打入已有的文明之地,进入有屋顶或田园的村落,然后像当初由艾斯河谷一般从头开始,研读地图,并分析叙利亚战场的特质。
与安萨里耶人混居的是叙利亚基督徒,奥龙特斯河的弯曲地段聚集着几群亚美尼亚人,对土耳其人怀有敌意。在内陆,靠近哈里姆地区住的是德鲁兹族人,一直都说阿拉伯语,也有许多来自高加索的切尔克斯人。他们无论面对何种外界势力都会对抗到底。他们之中位于东北部的是库尔德人,在此已定居几个世纪,与阿拉伯人通婚并承袭阿拉伯人的政治制度。他们最痛恨当地的基督徒,其次分别是土耳其人与欧洲人。
他们东边是约旦的内地,住的是黑奴。再往外住着一村又一村自尊自重的基督徒,他们与在奥龙特斯山谷务农的教友一样,是最勇于在这个国家宣扬基督教的典范。在各村之间与东边住着数以万计的半游牧阿拉伯人,笃信沙漠人的信仰,靠着基督徒邻居的施舍度日。在这片有待争议的地区之下,奥斯曼政府安顿了一群由俄国高加索地区移民来的切尔克斯人。他们借着刀剑与土耳其人的善意来捍卫土地,也基于需要而效忠于土耳其。
此外,沿岸人口的主要成分是安萨里耶人的社区,他们是十足的狂热的异教徒,排外,不信任穆斯林,偶尔因受迫害而偏向基督徒。这个教派本身生命力强,在感情与政治上都强烈排外。一个诺沙里人绝对不会背叛他的同胞,却一定会背叛与他不同教派的人。他们的村落散布在各主要山脉的山脚与的黎波里峡谷间。他们说的是阿拉伯语,不过在叙利亚开始使用希腊语时便已在此定居。他们通常不会介入外界事务,也不过问土耳其政府的施政,只希望彼此相安无事。
在他们之后是奇特的村落:信基督教的阿拉伯部落民族,由族长领导。他们似乎都很虔诚,与山区那些假惺惺的教友不同。他们与住在四周的逊尼派有相同的生活习惯,穿同样的衣服,也和睦相处。在这些基督徒村落东边的是半农耕的穆斯林社区,耕地的最边缘是几座伊斯梅利亚贱民的村落,他们受到社会的排斥,只想平安度日。在他们之外便是贝都因人。
再往东是德鲁兹族,非正统穆斯林,追随一个疯狂的已过世的埃及苏丹。他们痛恨马龙教派,两派经常在政府及大马士革狂热分子的挑拨煽动下,发生大规模流血冲突事件。不过,阿拉伯的穆斯林并不喜欢这些德鲁兹族人,后者则以瞧不起阿拉伯人作为报复。他们与贝都因人是世仇,在山区仍保存着他们在自治时期仿效黎巴嫩的封建制度。
在最北边,距我们最远处,沿着亚历山大勒塔到阿勒颇间的公路,直到与通往幼发拉底山谷的巴格达铁路交会,这条路线就是语言的分界线。不过在这条界线南方,位于安条克北边与南边的各个土库曼人村落中,也有说土耳其语的孤立小区域,夹杂在这些村落中的亚美尼亚人也说土耳其语。
在山区较高的坡地上散居着梅塔瓦拉人,他们是几个世纪前由波斯迁徙而来的什叶派穆斯林。他们很不卫生,无知,乖戾,宗教狂热,拒绝与异教徒共餐;认为逊尼派穆斯林与基督徒一样恶劣;只遵从自己的祭司与地方士绅。他们的特点就是个性强悍,这在聒噪的叙利亚很难得。越过山顶之后的村落住的是信仰基督教的自耕农,与信仰伊斯兰教的邻人相安无事,仿佛没听说过两派教徒在黎巴嫩发生过争斗。他们的东边住的是半游牧的阿拉伯农民,再过去便是广阔的沙漠。
再往南由海岸往沙漠的区域,靠海岸的是切尔克斯穆斯林的殖民地。他们的新生代说阿拉伯语,头脑灵活但爱争吵,与阿拉伯邻邦形同水火。靠内陆的地区住的则是伊斯梅利亚人,这些波斯移民几个世纪来已经逐渐同化成阿拉伯人,不过他们只崇拜一位穆罕默德,他是血肉之躯,就是他们的可汗大人。他们相信他是一位勤政爱民的仁君,他对英国友善推崇。他们对穆斯林敬而远之,不过以正统教派的外表勉强掩饰他们的不齿。
第四个区域,再往南一些,便已接近阿科,此地的居民由沿岸起算,依序是逊尼派的阿拉伯人、德鲁兹族人和梅塔瓦拉人。在约旦山谷的沿岸是生性多疑的阿尔及利亚难民的殖民地,与犹太人的村落遥遥相对。犹太人分为许多种,有些固守传统的希伯来学者已发展出一套可适用于该地区的标准生活模式。至于稍后才迁居来此的人,其中有许多是受到德国授意搬来巴勒斯坦的,他们有奇特的风俗及农作物,住在欧式房子里(用慈善基金搭建的),他们搬到这种又穷又小的地方来奋斗似乎很不划算,不过大地可以容忍他们。加利利地区和邻近的犹地亚地区不同,不会对犹太殖民者存有根深蒂固的仇视。
工作再度告一段落,我也再次陷入漫长的思考。在费萨尔与贾法尔帕夏、乔伊斯以及大军到达前,我们没什么事可做,只能思考。为了我们好,那也是必要的过程。截至目前,我们的战争只有一场作战行动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动的——进军阿卡巴。身为领导人,如此草率地操控人马与作战行动,实在令我们汗颜。我暗自发誓,从此以后在展开行动前,一定要先知道我要去哪里,以及走哪条路。
占领沃季时,赢得了汉志战争;占领阿卡巴后,汉志战争便告结束。费萨尔的部队已经完成它在阿拉伯的任务,如今在总指挥官艾伦比将军的率领下,将扮演解放叙利亚的角色。
河流又将内陆的平原分割成若干小区域,这些山谷是国内最稳定与繁荣的耕地,它们的居民也反映了这一点。相较之下,住在沙漠中边界地区的居民则不断迁移,随着季节东徙西迁,随时面临干旱与蝗害的威胁,也有被贝都因人掠劫的危险,即使能侥幸逃过这些天灾人祸,也可能被无法化解的世仇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