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立刻欣然同意,因为穿军服骑骆驼或席地而坐时很不舒服,况且我在战前便已学会穿阿拉伯服装,也觉得这种服装在沙漠中更干净得体。赫吉里斯也觉得很欣慰,他替我挑选了一件纯白的丝质镶金边结婚礼服,那是费萨尔在麦加的姑婆最近送他的(莫非是一种暗示?)。我穿上这件宽松的新衣,在奈赫勒穆巴拉克与布鲁卡之间的棕榈树林漫步,以适应穿着它的感觉。
他们首次偷袭便穿过延布河谷,推进到布鲁卡的林园,威胁到阿拉伯部队与延布间的交通。他们同时用七挺巨炮朝奈赫勒穆巴拉克胡乱轰击。费萨尔并不慌乱,他派遣朱罕纳族人防守左翼的山谷,中央部队及右翼则固守奈赫勒穆巴拉克,并派遣埃及炮兵在阿吉达山就受攻击位置,朝土耳其反击。然后他以自己的两尊十五磅炮朝布鲁卡开火。
这些村落景色怡人,泥砖建的房子全都搭盖在棕榈园外的土堆上。奈赫勒穆巴拉克位于北方,布鲁卡则隔着一道荆棘山谷在南方与它遥望。这些房子都很小巧,里头涂着泥,凉爽、干净,铺着一两张草席,墙边摆着一只磨咖啡的研钵,以及盛食物的锅盘。街道中有一棵高得出奇的巨树。村子所在的土堆有时高达五十英尺,是用树林中挖来的土、家庭的垃圾,还有河谷中的石头刻意堆砌而成的。
第一步很简单。我们派遣所有朱罕纳族人回延布河谷,命令他们在海夫集合,并持续骚扰土耳其的交通。他们也要派狙击部队守住阿吉达山脉。这支部队必须牵制住土耳其的大军,使他们无法大举围攻占有地理优势的延布。延布位于一片平坦珊瑚礁岩的顶端,高于海平面大约二十英尺,两面环海,另两面则俯瞰着一望无垠、没有水井的沙漠。白天只要以大炮和机枪守卫,可谓是固若金汤。
战后,达希勒—阿拉告诉我,他在当晚率土耳其部队准备夜袭延布,打算将费萨尔的军队连根拔除,但他们却临阵退缩,眼看四周一片死寂,港外的军舰灯火摇曳,阴森森的探照灯照过他们必须穿越的那片空旷斜堤,终究还是打了退堂鼓。我相信,那天晚上,土耳其便已战败了。我个人当晚为了避免受到干扰,登上“苏瓦号”,香甜地睡了一大觉,所以我很庆幸达希勒—阿拉的谨慎带兵,即使我们没有因此赢得一场辉煌的胜仗,光是为了当晚那连续八小时的美梦,我就对他感激不尽了。
入夜后,城内有股蠢蠢欲动的气氛。白天众人不断吆喝并开心地对空鸣枪,但当夜幕低垂后,他们都回去用餐,也沉寂了下来。当晚几乎每个人都彻夜未眠。十一点左右有一次警报。我们的哨兵在城外三英里处与敌军遭遇。加兰带着一个传令兵,跑遍城内的几条街道,叫卫戍部队集合。他们立刻冲出来,静悄悄地各就各位,没有胡乱放枪或高声叫嚷。站在高塔上的水手朝军舰发出警告讯号,舰上的探照灯交错着缓缓照过平原,在来袭的部队必须穿越的旷野间画出一圈圈光轮。然而,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让我们开火的理由。
大炮不断地运来。博伊尔言而有信,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就已在港外集结了五艘战舰。他将“M31号”这艘浅水炮舰调到港区东南方的海湾里,若有土耳其部队胆敢擅越雷池,便以六英寸炮轰击。它吃水浅,很适合这份工作。舰长克罗克跃跃欲试,急着想使用这些蓄势待发的大炮。其他船舰则停泊在较远处,以远程炮火掩护延布,或轰击由港区北方来袭的敌军。“达弗林号”与“M31号”的探照灯在城外的平原上来回交错照射。
我立刻前往费萨尔下榻的房子,他这才告诉我原委。土耳其以三个营及若干骆驼部队的兵力偷袭他们,指挥官是带兵严格的加里布·贝伊。法赫里帕夏也私下参与这次征战,他的向导是朱罕纳族的执法者达希勒—阿拉·卡迪,他也是穆罕默德·阿里·巴达维的死对头,是族中排名第二大的长老。
费萨尔只能在奈赫勒穆巴拉克作短暂的停留,我也觉得自己最好回延布,研拟水陆并进防卫这港口的计划,海军已答应倾全力支援。我们商量后决议,我最好去扎伊德身旁协助他。费萨尔给了我一头外貌宏伟的赤褐色骆驼骑回延布。我们沿美沙里河谷越过阿吉达山脉,以免走另一条路被土耳其的巡逻队发现。贝德·伊本·谢费亚与我同行。我们花了六小时走完全程,在黎明前抵达延布。我连续三天没睡好,老是被警报声或惊嚷声吵醒,所以一到达便立刻前往加兰的空屋(他住在停泊港内的船上),躺在一张长椅上倒头就睡。不过后来又被吵醒,通知我扎伊德来了,于是我走到城墙边,想看看这支败军进城的景况。
大炮的最大射程大约有六千码,但导火线却是布尔战争的老古董,长满青霉,好不容易点着了,有时飞速地一烧到底,有时却像老牛慢步般让人急得抓狂。然而,反正一旦战况吃紧,也无法将火药运走,因此拉希姆一发接一发地猛轰,并对自己这种打法狂笑不已。部落人看到指挥官这么开心,也沾染了喜气。“天啊,”有一个说,“这些是真的大炮,听它们的声音就知道有多厉害!”拉希姆坚称土耳其人必已死得满山满谷,阿拉伯人一听,奋不顾身地冲锋前进。
情况相当不错。费萨尔也觉得可以赢得漂亮的一仗,这时左翼突然吃紧。最后,左翼的部队抛下敌人,往营地撤退。费萨尔此时位于中央部队,他奔向拉希姆叫道,朱罕纳族窝里反了,要他抢救大炮。拉希姆于是集合部队,朝阿吉达河谷前进,谷中的埃及部队正吓得缩成一团。他身后跟着亚格利族与亚特班族的族人、贝德·伊本·谢费亚的人马、哈尔卜族人与毕亚夏人。费萨尔与他的家属在最后压阵,从容不迫地往延布转进,将朱罕纳族人与土耳其人留在战场上。
土堆周围的土堤是用来防止农作物被洪水侵袭,若不如此,延布河谷的水会倒灌入林园中,因为此地的地势比山谷的河床低。这些林园都以棕榈树干或土墙隔开,周围环绕着水质甘美的小溪。每座林园的大门都在溪上,门前有利用三四根棕榈木搭成的便桥,可供骡子或骆驼通过。每座林园各有一道闸门,洪水来时可泄洪。林中的棕榈树通常种得很整齐,照顾得很好,是主要的作物;不过树林间也种了些大麦、小红萝卜、葫芦、胡瓜、烟草、指甲花等。地势比延布河谷还高的村落,气候则较为凉爽,还可以种葡萄。
“你们在战斗期间为什么突然撤回我们身后的营地去?”费萨尔问。“只是去煮杯咖啡,”阿卜杜勒·克里姆说,“我们从天一亮便投入战场,打到那时已是黄昏了,我们又累又渴。”费萨尔和我笑成一团,然后研究要如何挽救延布。
原本在土耳其部队担任炮兵指挥官的叙利亚军官拉希姆负责操作这两尊炮,他利用这两尊炮大显神威。这两尊炮是埃及送的礼物,但只是随便塞给野蛮的阿拉伯人的废物,和送给侯赛因的六万支老旧步枪一样,是加利波利战役留下的古董。所以拉希姆没有瞄准器、测距器、距离换算表或强力炸药。
费萨尔忽然问我,在营区内是否愿意穿和他一样的阿拉伯服装。正合我意,因为要依阿拉伯的生活方式过日子,穿这种衣服最舒适不过了。更何况,那些族人也会因而对我一视同仁。因为在他们的经验中,穿卡其服的人只有土耳其军官,那会使他们本能地提高戒心。如果我穿戴麦加当地的衣饰,他们会将我视为领袖之一。而且我进出费萨尔阵营时也不会引人注目,他也不用老是得向陌生人解释。
我听费萨尔说完原委,正与他同声咒骂那些叛徒时,门口传出一阵骚动,阿卜杜勒·克里姆挣开奴隶的阻拦,上前吻费萨尔的头巾致敬,然后坐在我们身旁。费萨尔讶异地望着他,说:“怎么了?”阿卜杜勒·克里姆解释,他们因费萨尔突然撤走而惊慌失措,并说他与他兄弟和英勇的族人与土耳其人鏖战一整夜,孤军奋战,没有炮兵支援,直到那片棕榈树林也守不住了,才被迫往阿吉达河谷撤退。他弟弟带着半数的族人,正要进入城门。其他人回到延布河谷取水。
阿拉伯人受到港中多艘战舰的鼓舞,忙着为晚上的应敌做准备。他们的表现让我们深信不会再出现抱头鼠窜的窘况了,不过为了使他们更安心,必须有老式的堡垒让他们防御。挖战壕不是好主意,因为珊瑚礁岩的质地坚硬,更何况,他们没有壕沟战的经验,或许会弄巧成拙。于是我们利用已经被海盐侵蚀得破败不堪的城墙,在上面再涂一层硬土,使这座碉堡至少可以挡住步枪子弹,甚至可以挡住土耳其的大炮。我们还在城墙外的蓄水池旁架设铁蒺藜。我们在最好的角度架设机枪座,并由费萨尔的正规军枪手负责。无事一身轻的埃及人和其他分派到任务的人一样开心。加兰是总工程师和首席顾问。
他们共约八百人,默不作声,但并不因战败而羞愧。扎伊德看来若无其事。他进城后,转身朝身旁的阿卜杜勒·卡德尔高声叫道:“天啊,你这座城真烂!我必须打电报给我父亲,派四十个泥匠来修补公共设施。”他真的这么做了。我稍早已打电报给博伊尔上尉,告诉他延布港情况危急,他立刻表示他的舰队会尽快赶来。他的支援真是值得欣慰的及时雨,隔天我们就听到了坏消息。土耳其从赛义德井派遣一支精锐部队直扑奈赫勒穆巴拉克,打得费萨尔的部队措手不及。费萨尔在交战不久后便败走,现正朝我们这里撤退。我拿起照相机,站在矮墙上拍了一张他们兄弟进城的精彩照片。费萨尔带着将近两千人,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朱罕纳族人,显然他们背叛了他。我们原本以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