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仍在纳西尔的掌控中,霍恩比与皮克手中只要有火药,便去炸铁轨。他们有如在比赛爆破,也发展出一套新的爆破铁轨的方式,可将整个路段炸翻,有如用刀切割一般。由北方的沙坦尼以迄南方的哲夫,爆破范围不断扩大,绵延了十四英里长。纳西尔很清楚他这种爆破工作的重要性,也很有希望持续下去。他在两片凸出的石灰石岩壁间找到一处很舒适且可躲避空袭的洞穴,两片岩壁像牙齿般咬合,在翠绿的山腰处分开。这季节山谷中的热气与苍蝇还不致令人却步,其间还有潺潺流水,土壤肥沃,牧草鲜美。山谷外便是塔菲拉,如果纳西尔面临严重威胁,他只需送个口信,村里的农民就会骑着挂着铃铛的小马,冲过来支援他。
我在战前即与纳瓦夫结识,一年前则秘密再见过一次面,那时我们一行三人,在日落后潜入他们家族在济扎附近的豪华帐篷。法伊兹家族中最年长的法瓦兹是个德高望重的阿拉伯人,也是大马士革反土耳其团体的成员,在争取独立的团体间颇受景仰。他热忱地招待我,以大餐宴请我,然后在我们聊得尽兴之后,取出他最豪华的棉被供我取暖。
纳西尔依照他的老招式攻打赫萨车站,先在前一晚截断往南与往北的铁路,然后在曙色初露时朝车站猛烈炮击。炮手是拉希姆,使用的则是在麦地那、沃季、塔菲拉等战役中用过的老古董克虏伯炮。在土耳其防御力削弱后,阿拉伯人即刻冲入车站,班尼沙赫族与豪威塔特族争先想抢头功。
我率十二名手下同行。我们在雷希狄雅山岭下方时,经过那棵名为谢加雷特泰亚的孤树。我的豪兰籍手下在它多刺的枝干前勒住骆驼,树枝上有无数已褪色的衣服碎片,原是旅人供奉的衣物。穆罕默德说:“该你了,穆斯塔法。”穆斯塔法无奈地跨下鞍座,将衣服一件件脱掉,几乎全裸,然后躺在乱石堆上。其他人也跨下骆驼,各自拔了根树刺,神色肃穆地排成一列,将这些刺(又硬又尖像黄铜一般)戳入他的肉中,留在他体内。亚格利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仪式,但在还没结束前就像猴子般跨下骆驼,邪门地笑着,也去摘树刺,朝穆斯塔法身上最痛的各个部分刺进去。穆斯塔法闷不吭声地颤抖着,直到穆罕默德以称呼女性的语法说:“起来。”他这才难受地将刺拔出,穿上衣服,然后再度跨上骆驼。阿卜杜拉不知道这种惩罚仪式的典故,依豪兰人的态度看来,他们也不希望我追根究底。我们在赫萨找到纳西尔,他因为担心敌军空袭,带着六百人马藏身在绝壁与树丛间,已有不少人于空袭时遇难。有一次,十一峰骆驼正在饮水,一枚炮弹落在水池内,使它们悉数丧命。我们致函空军副元帅萨蒙德爵士,要求他发动报复性反击。
当然,我方毫无伤亡。这种战术一向如此。霍恩比与皮克将当地夷成平地,他们炸毁水井、水塔、火车头、水泵、建筑物、三座桥梁、车厢,以及大约四英里长的铁轨。第二天,纳西尔再往北推进,摧毁法来夫拉车站。皮克与霍恩比当天与隔天仍持续爆破工作。这一役似乎是我们规模最庞大的爆破行动。我决定亲自去一探究竟。
随后我与奥达同行,到山谷的分叉处,这时我们听到头顶传来飞机引擎的闷哼声。一时万籁俱寂,连小鸟与昆虫都畏首噤声。我们躲入巨大的落石间,听到第一枚炸弹投在山谷稍下方皮克的营地附近。飞机是朝我们这方向飞来的,因为第二枚炸弹距我们更近。第三枚就投在我们面前,落在我们刚掳获的骆驼群旁,轰然一声巨响,尘土满天飞扬。
我再回去找纳西尔,他正与班尼沙赫族的族长米施盖尔的弟弟纳瓦夫·法伊兹安然藏身于洞穴中。纳瓦夫为人狡诈,死爱面子,为了在公开场合维护自己的尊严,可以不惜私底下采取各种下三滥的卑鄙勾当。但这时他被吓慌了。所有法伊兹家族的人都是这种德性,他和他们一样反复无常,也和他们一样口若悬河,眼神游移不定。
我们到达的那天,土耳其派出一支由骆驼部队、骑兵、步兵等组成的兵力,试图反扑,夺回法来夫拉。纳西尔立刻挺身迎敌。他的机枪朝土耳其扫射时,阿布塔伊族已经冲了出去,并掳获所有骆驼与若干马匹。将骑乘用的骆驼暴露在贝都因人的视线中,保证会被抢走。
待烟尘消散后,我们看到有两峰骆驼痛苦地躺在地上抽搐着。一个满脸血肉模糊的人,高叫着朝我们的岩石踉跄地跑过来,血由他脖子间喷涌而出。他伸出双臂摸索,盲目地在岩石间跌跌撞撞,因痛苦而疯狂。过了一阵子他静静地躺下,靠近他的人试着趋前探视,但他已然停止呼吸。
我低声向纳瓦夫请教他的意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我将我的几件随身物品塞入鞍袋中,也跟了过去。他的帐篷就在隔壁,帐篷后方跪坐着几峰骆驼,鞍座都已系妥。我们悄悄跨上骆驼。纳瓦夫骑着马,腿上摆着一支步枪。他带我们穿越铁路,进入沙漠中,然后依星座指示我们如何走到目的地拜尔。几天后法瓦兹就死了。
我就寝后一两个小时,突然有人隔着带烟味的胡子向我低语。是法瓦兹的弟弟纳瓦夫,他向我透露,法瓦兹表面上很友善,但其实已派流星马前往济扎通风报信,不久就会有军队来抓我了,到时我们只能束手就擒。我的阿拉伯随从听到后立刻进入战斗位置,打算做困兽之斗,至少在死前杀几个敌人陪葬。这种同归于尽的做法令我不悦。如果面临赤手空拳的肉搏战,我就死定了。被触碰的嫌恶感,比死亡及战败更令我难以忍受,或许因我年少时曾与人格斗,造成对肉搏战留下无法磨灭的恐惧,或者是因为我崇尚智慧而贬抑肉体,所以不愿借肉体来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