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赫德年约三十,表情忧郁,声音轻柔,沉默寡言,脸色苍白,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眼神悲伤。弟弟阿得赫布比他高大强壮,但也只算是中等身材。他与法赫德个性截然不同,活跃而聒噪,看起来很粗鲁;长着朝天鼻,娃娃脸上没有半点胡楂,闪亮的绿眼眸骨碌碌转地东张西望。他蓬头散发,衣衫脏乱,更显粗俗。法赫德看起来比较整洁,但衣着也很平凡,两人都骑着其貌不扬的骆驼,看起来不像是大名鼎鼎的谢里夫。然而,他们都是颇具声望的战将。
他们脸色凝重地聆听。他们说,西边的桥梁不可能破坏得成。土耳其刚调来数百名负责伐木的工兵,任何来意不善的部队接近必会被发觉。他们也表明对摩尔人的村落及阿卜杜勒·卡德尔都怀有戒心,要他们在阿卜杜勒·卡德尔的率领下前往摩尔人村落,想都别想。至于距此地最近的塔勒谢哈布桥,他们则担心若去攻打此桥,那些与他们形同水火的村民会趁机从他们背后抄袭。此外,如果下雨,骆驼将无法取道雷姆哲的泥泞平原回来,届时整个部队都会被拦截,遭到歼灭。
这下子可棘手了。塞拉因族人是我们最后的指望,如果他们拒绝加入,我们将无法如期完成艾伦比托付的任务。于是阿里将他们族中较强壮的战士召集到营火旁,并将法赫德、穆夫利赫、阿得赫布等人也找来,以壮声势。我们开始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这些做事谨慎的塞拉因族人。我们已在不毛的荒野中跋涉那么久,不甘心就此放弃。
我们不是抽象地说教,而是以具体的例证,以他们自己为例,指出他们的一生也只是在追求感官的享受。然而起义无法好逸恶劳或只想享乐,必须亲自参与,吃苦耐劳,并且以此苦为基础,继续接受更进一步的考验,承受更大的苦。
天亮时风势已较缓和,于是我们朝阿兹拉克出发,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然而,还没离开水池便已传来警报声。卫兵看到有骑士在树丛间出现。这地区经常有强梁出没。于是我们找了个较占地利之处集合。印度机枪手挑了个小山脊,很快便将机枪架起来,并让骆驼跪伏在后方的洼地中。阿里与阿卜杜勒·卡德尔迎着风竖起他们的大红旗。我们的部队由艾哈迈德与阿瓦德领军,两路夹击,与敌方交火。枪声突然停下来。敌人由掩蔽处站出来,排成一列朝我们走过来,并将斗篷脱下,在空中挥舞着,口中还高呼欢迎词。他们是塞拉因族人,正要去投效费萨尔阵营,听到我们的消息后,立刻折返来与我们会合,并为了能省下来回奔波之苦而开心,因为他们这一族称不上骁勇善战,也不是游牧民族。我们进入他们位于阿兹拉克东方数英里的贝达营地时,全体族人还举办了一场小小的欢迎仪式,因为他们的妇女在男性族人前去参加起义时,一心系念着他们的安危。
第二天我们经过施来苏克瓦特山脉的左方,这座峰顶为纯白色的“三姐妹山”,是个醒目的地标,由它高耸的分水岭往四面八方都要花上一天才能走完。我们由山后的缓降坡走下山。此地十一月的清晨有如英国的夏日般柔和优美,不过我必须设法将沿途的美景抛诸脑后。我此行无论歇息或行进途中,都与班尼沙赫族人为伍,让耳朵习惯他们的方言,并将他们提及的各部落、家族或个人私事都谨记在心。
我们很早便起床,打算在日落前赶到阿马里。我们翻越一座座被阳光烤得炙热的打火石山岭,山间长满橘黄色的植物,放眼望去一片金黄。班尼沙赫族人称此地为沙法拉杰夏,山谷的河道只有几英寸深,河床看起来像是摩洛哥皮革,上次下雨形成的无数河道相互交叉,错综复杂。每个河道在弯道处都有隆起的小沙丘,泥土的堆积形成坚硬的质地,有时上头会有闪闪发亮的盐粒结晶,有时则会有一半被埋在土中的矮树丛。这些河道沿着山谷通向锡尔汉河谷,两旁草木茂盛。当河道的洼地聚满水时,部落民族便会聚集在山谷中,并在沿岸搭起帐篷营地。同行的班尼沙赫族人便曾在这山谷中扎营。他们沿路不断地指着洼地中的一座座火炉说:“那是我的帐篷,另外那一座是哈姆丹·萨伊的。你看我睡的那些干石块,旁边是塔夫拉的睡铺。真主保佑她,她在史奈尼拉特时被鼓腹蛇咬死了。”
唾手可得的成功将毫无荣耀可言,不过若明知会失败而仍愿赴汤蹈火,则将可望普受景仰。上帝与造物主是我们最可敬的两个对手,事实上,一个完整的人所能遇上的可敬对手也只有他们,他们是他自己的元灵所衍生的怪物,最顽强的敌人总是自家人。在对抗上帝时,最值得敬佩的就是能潇洒地抛弃我们所拥有的少得可怜的资源,赤手空拳与他较量。败在他手下,不只因他拥有更高的心智,也因他拥有更好的工具之优势。对一个眼光远大的人而言,失败才是唯一的目标。我们必须相信,彻底地相信,唯有从容就义,为了失败而奋斗至死,声嘶力竭要求上帝下手再狠一些,以求借着他的打击,可以将我们饱受折磨的自我锻炼成为使他自己毁灭的武器,否则不会有胜利。
他们被拖上岸,在池边的沙地上被毒打了一顿。两人都皮破肉绽地回到我坐的火堆旁,身上湿淋淋的,衣服支离破碎,头发、脸、手、脚,全身都沾满泥巴与水草,狼狈不堪。他们说在跳舞时不小心跌入树丛中,还希望我慷慨解囊,送他们一件新衣服。我打消他们的如意算盘,叫他们去将衣服补好。
将近中午时,一支奔腾的骆驼队出现在山头,摆明了朝我们而来。图尔基骑着他的老骆驼,卡宾枪摆在腿上,迎过去探询他们的来意。“哈哈,”他们还距我们一英里之远时,穆夫利赫已朝我叫道,“最前面那个是法赫德,骑着他的夏阿拉。他们都是我们的亲戚。”果然没错。法赫德与阿得赫布两个扎本战将在济扎旁的铁路西侧扎营,一个高曼尼人去通知他们我们已经上路了,他们闻讯立刻赶过来,在半路追赶上我们。法赫德为了表示礼貌,亲切地责怪我路过他们这地区要去冒险,居然把他们兄弟俩留在帐篷内睡大觉。
入夜后,阿马里的一阵冷风将水池旁的灰尘刮得漫天飞舞,我们的齿缝因此沾满了沙尘。我们对池水也很不满意。这里的水池就在地表,与锡尔汉河谷一样,但大部分池水都很苦,不适合饮用。不过其中一座称为埃米尔井的,水质相当不错,位于几座沙丘间的石灰石岩层中。
这段唱高调的长篇大论说得断断续续,是迫于时势而拼凑出来的,说完后也记不清楚内容了,因为随后我只记得塞拉因族人开始窃窃私语,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俗世的功名退隐了,他们最后热切地表示愿与我们同行。天未亮我们便叫醒阿卜杜勒·卡德尔,我们将他拉到一旁的灌木林中,对着他重听的耳朵大吼,说塞拉因族人愿意与我们同行,由他带队,天亮后便往哈立德河谷出发。他咕哝着说“太好了”,我们则互相约定,有生之年再也不和重听者共事了。
我们经过一条古道,走出拜尔河谷。登上一座丘陵的山顶时,看到先出发的队员已围着火堆扎营准备过夜,不过这次众人沉默不语,也没煮咖啡喝。我们并肩躺着,竖起耳朵倾听艾伦比的炮火隆隆声。炮声不绝于耳,西方也不断出现炮火的闪光。
在这人口稀少的沙漠地区,每个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彼此认识,他们不研读书本,但会研究其他人的家世。如果不了解别人的家世,不是被认为没教养,便是被当作陌生人,而陌生人是不能获准参加家庭聚会或会议的,也不会获得信任。我参与阿拉伯人的起义,最感到吃不消但也是最重要的,便是每次遇到一个新部落,就得绞尽脑汁将他们的点点滴滴巨细靡遗地铭记于心。
他们也知道,置身于沙漠中,注定要与一个敌人做永无止境的抗争,这个敌人不是这个世间,不是人生,什么都不是,而是希望。失败似乎是神用来解放人类的手段。死亡则似乎是我们最后的解脱。我们唯有不去做我们力所能及之事,才能得到解脱,因为如此人生才属于我们,我们将它视成一文不值才能掌控它。死亡似乎是我们最出色的表现,是我们最后所能掌握的无拘无束,也是我们最后所能享有的悠哉闲暇。在生与死这两极间,或者,不要说得这么决断,就说在投闲置散与汲汲营生之间,我们要尽可能地避免为谋生而劳碌(那是人生的要素),而是只求能糊口,尽量保持悠闲。如此我们所要阐扬的是游手好闲而不是积极进取。或许,有些人没什么创意,他们游手好闲会一事无成,不过这些人即使积极进取也只是追求物质。若想拥有非物质的、属于精神层次而不是感官的事物,有创意的事物,我们便不应浪掷太多时间或不辞辛劳追求物质需求,因为大部分人的灵魂早在身体衰老前便已老迈。人类一向无法借着劳碌奔波获利。
我的护卫队,尤其是亚格利人,衣着都很时髦,薪饷大都花在衣服和饰物上,也花了不少时间将乌亮的头发绑成辫子。他们用奶油擦头发;而为了去除头虱,常用一种齿缝很细的梳子梳头发,并将骆驼尿泼洒在头发上。为土耳其效忠期间(他们曾在一次拂晓攻击时击溃我们以自耕农组成的部队,并占领我们一个据点),一个在贝尔谢巴的德国医生曾将他们当中长头虱的都关在厕所内,直到他们将虱子吞下肚为止,借此教导他们保持干净。
所幸他们当天立刻安然回到营地,而且带了个谢里夫回来,还有阿拉伯部队的军旗、机枪。这支衣衫褴褛的百人队伍与刚出发时一样,开心地唱着歌列队回家。我的眼光被一峰红色的骆驼吸引,它大约七岁大,是第二排的一个塞拉因族人的坐骑。这峰高大的骆驼不甘待在第二排,跨着大步挤到最前头来。艾哈迈德凑上前去和它的主人打招呼。
我们入夜后在肥沃的杰夏河谷扎营,营地旁有灰绿色的灌木丛,很合骆驼的口味,也很适合升火。这个晚上远方的炮火听来极为清晰而响亮,或许因为炮声经过死海的洼地产生回音后,再传上我们所处的高原,音量倍增。阿拉伯人低语着:“他们越来越近了。英国人正在推进。希望真主下大雨淋他们。”他们同情正节节败退的土耳其人。虽然不堪一击的土耳其人长期压迫他们,他们却盲目地同情弱者,反倒不喜欢较强势的外国人。
这池水(颜色混浊,喝起来有股盐与氨水混合的味道)就在岩板下的一个石窟中,达乌德丈量过了深度,量法则是将法拉吉丢进水池内。法拉吉沉入污黄的水中,后来悄悄浮出水面,藏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在昏暗中没人发现。达乌德等候许久不见他的踪影,紧张地脱下斗篷,也跃身跳入水池——这才看到法拉吉躲在突出的岩石下偷笑。两人在池内潜水为戏,如鱼得水。
我们在入夜许久后离开拜尔,当然,人畜都先饮足了水。几个领导人稍后出发,等候扎本族人准备就绪。穆夫利赫打算顺道去祭祀祖先艾沙特,他的墓地就在奥达的儿子安那德的坟墓附近。班尼沙赫族已经长年定居,并采用闪族村落人的丧葬仪式。穆夫利赫族长打算借机要求我们提供祭品,让艾沙特空无一物的墓碑前增添光彩。我交给他一份红色与银色相间的麦加丝绸饰品,并表示我是借花献佛,荣誉应该归于送我这件饰品的人。节俭成性的穆夫利赫塞了个半便士的铜币给我,表示愿意向我购买。几个星期后我再度经过那片墓园时,发现那件饰品已经不见,穆夫利赫在我面前大声咒骂,表示不知哪个目无神明的谢拉雷特族人偷走他祖先的祭品。图尔基想必会有截然不同的说辞。
阿拉伯人不尊重强势,他们更尊重技术。阿拉伯人对若干英国人比对土耳其人更有好感,不过若因此而认为阿拉伯人亲英国,将是犯了愚不可及的大错。每个陌生人置身于他们身旁时都会坐立不安。
进入他们的营地后,族长将我们分配到各个帐篷接受招待。阿里、阿卜杜勒·卡德尔、伍德,还有我,都由最资深的长老姆泰尔接待,他是个老态龙钟、牙齿已掉光的和善长者,说话时手必须一直托着松垂的下巴。他热忱地话家常,并烹煮羊肉与面包宴请我们。伍德与阿卜杜勒·卡德尔或许有点不自在,因为塞拉因族似乎不讲究餐桌礼仪,我们在进食时菜肴四处飞溅。饭后,在姆泰尔的坚持下,我们在他的帐篷中过了一夜。我们身上挤满想换口味的跳蚤、虱子,它们显然已厌倦塞拉因族人的血肉。它们吃得津津有味,我终于按捺不住,不想再当它们的盘中飧。阿里也受不了,坐起来说他睡不着。所以我们叫醒姆泰尔,并派人去找来族中的战将穆夫利赫·伊本·班尼。我们向他们解释费萨尔的要求,以及打算替他执行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