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沙漠中的信仰在城市中行不通。因为太奇怪、太简单、太玄奥,不适合推广,也不适合日常使用。这种意念也是所有闪族宗教的基本信仰,它一直存在,不过必须加以稀释才能让我们理解。蝙蝠的尖叫声对大部分人而言都太刺耳:我们资质愚鲁,无法掌握沙漠精神。先知从沙漠中带着他们对神的模糊印象回来,经由他们朦朦胧胧的媒介(有如经由一面深色玻璃)展现神的庄严与光辉,他的全貌足以使我们眼盲、耳聋、喑哑,如同对待贝都因人般对待我们,使我们弃绝文明,与世隔绝。
他们是一个会突然发作、出现巨变、充满意念的民族,是一个有个人天才的种族。他们的起义运动相较于宁静的日常生活,格外显得令人震惊;他们的伟人与谦卑的大众相较之下,显得更是伟大。他们的信念出自本能,他们的行为出自直觉。他们生产最多的是信仰,仿佛各种天启教都是他们的专利。他们仍保留三种自己发展出来的宗教,其中有两种(经过形式上的修正后)也外销给非闪族人。基督教在经由民情截然不同的希腊、拉丁和日耳曼民族吸收后,曾征服了欧洲与美国;伊斯兰教在经过转化后,也征服了非洲及部分亚洲地区。这些都是闪族人的成就。他们的失败则留给自己,沙漠的外围撒满他们破碎的信心。
所有闪族宗教的共同基础,无论成功者或失败者,都是尘世不值得眷恋的思想。看破红尘的深刻见解使他们大力宣扬清心寡欲、弃绝奢华、安贫乐道,这种创见的气氛更使沙漠民族的心灵无情地受到抑制。我在早年曾对他们的清心寡欲有初步的认识,当时我们正穿越北叙利亚崎岖的旷野,到达一座罗马时代留下的废墟,阿拉伯人相信那是一个边界的王子替他的王后搭建的沙漠行宫。据说这建筑物的黏土在揉捏时极为讲究,调和时用的不是水,而是用百花的香精。我的向导像狗般嗅着空气,带我经过一间间已成断垣残壁的房间,说道:“这是茉莉,这是紫罗兰,这是玫瑰。”
沙漠居民不能为他的信仰居功。他从来不曾是福音宣扬者或传其他宗教衣钵者。他只是闭上眼不去看这世界及潜伏在他身上的潜在物欲,这样才能清心寡欲一心敬神。他获得一种很明确而强有力的信任,只是范围何其狭隘!贫乏的经验剥夺了他的恻隐之心,将他的人类仁慈扭曲成他所藏身的荒野之形象。结果他伤害了自己,不只为了求自由,也为了自娱。在痛苦之后紧接着是喜悦,这种自虐对他而言比财产还要重要。沙漠中的阿拉伯人最大的喜悦便是自我抑制。他借着清心寡欲、弃绝享受、自我抑制,获得最大的满足。对他而言,赤裸裸的心灵和赤裸裸的身体一样引人遐思。或许,他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而且毫无危险,不过却是铁石心肠的自私。他的沙漠被当成一种精神的冰库,长久以来一直将神的统一幻象保持得很完整,但毫无长进。有时候,由外界来的求道者可在此获得短暂的解脱,因而疏离地望着他们想改造的那一代的本质。
这个民族是黑白的,不只在视觉上,也在内心最深处。他们的思想只在处于极端时才会安心。他们自己选择至高无上。有时候他们似乎也会反复无常;不过他们绝不妥协:他们会荒谬之至地在几种互不相容的意见间寻求逻辑,对其互相矛盾处视若无睹。他们以冷静的头脑与客观的评断,如钟摆般由一条渐近线荡到另一条渐近线,毫不察觉两者间的强烈差异。
这种沙漠的宗教似乎无法以言词及思想来表达。它很容易被当成影响力来感受,人在进入沙漠够久,忘了它的广袤空间与无垠无涯后,难免会将神当成唯一的避风港与生命的律动。巴达维人在名义上可能是逊尼派,或瓦哈比派,或任何一支闪族派系,他们对此不会太在意,这有点像是一个在锡安教会大门当警卫的人,边喝啤酒边嘲笑着锡安教徒。每位游牧民族都有他自己的宗教,不是口述或传统所能表达的,而是凭他的直觉。所以我们发现闪族人的所有宗教(在特征与本质上)都强调尘世的虚无与神的圆满,每位信徒也依自己的能力与机会来表达这些教义。
他们是一个有限的、心胸狭窄的民族,毫无好奇心,迟钝的心智完全没有作用,他们的想象力很鲜活,可是没有创造力。亚洲的阿拉伯艺术少得几近于无,虽然他们的阶级是自由人,也很鼓励族人学习邻邦和农奴在建筑、陶艺或其他手工业上的才能。他们也无力掌控大型产业,因为他们的身心都没有组织。他们不曾发展任何哲学体系,没有复杂的神话。他们依循着部落民族与洞穴民族的偶像前进。他们是最不怨天尤人的民族,毫不质疑地接受人生的安排,视其为理所当然。对他们而言,祸福都是无法避免、与生俱来的,只能享用,无法控制。自杀是不可能的,死亡则并不可悲。
信徒依照大师的指示,在致力于弃绝他们自己与邻人的尘世羁绊时,因为无法挣脱人性弱点而失败。为求生存,农村居民或都市人必须每天都乐于累积财富,也受环境影响,变成最粗鄙、耽于纸醉金迷的生活的人。鄙绝红尘俗世可使别人过最安贫乐道的生活,却会逼得他陷入绝望。他浪掷自己的人生,像个挥金如土的人,匆匆过完这一生,渴望及早到达终点。布莱顿商业中心的犹太人、守财奴、断袖癖者、大马士革妓院中的好色之徒,这些都是闪族有享乐能力的佐证,也显现他们与艾赛尼派,或早期的基督徒,或发觉精神贫乏的人最容易上天堂的初期哈里发们背道而驰的另一面。闪族人在纵欲与自制间徘徊。
阿拉伯人可以像被绳子吊着般被一种思想系住,因为逆来顺受的心灵使他们成为乖顺的仆从。他们没有人能逃离这桎梏,直到成功到来,伴随成功而来的则是责任与义务。然后那思想消失了,工作结束了——成为废墟。若没有宗教,他们可能会经由接触到世间的财富与乐趣,而被带到世界各地(但不会上天国);不过如果在路上,依这模式被带路,他们会遇见一种思想的先知,这先知无处容身,只靠人施舍或吃野鸟糊口,然后他们全都会放弃财富,寻求他的启示。他们是意念的子民,无可救药,一无是处,色盲,对他们而言身体与精神永远是对立的。他们的心灵既奇怪又黑暗,充满沮丧与得意,缺乏规则,不过比起世上的其他人,在信仰上有更多热情与想象力。他们是个冲动的民族,对他们而言抽象概念是最强烈的动机,过程是无限的勇气与变化万端,而结果则无关紧要。他们和水一样不稳定,也像水一样或许终究可克服万难。自从混沌初开,他们便一波接一波地冲击血肉之躯的海岸,每道浪都撞得浪花四溅,不过,像大海一样,抢滩失败,只磨损掉微不足道的岩石,然而经年累月,有朝一日或许终会越过物质世界,上帝也会浮出水面。我激起这么一道浪(而且不是最小的),它越过理念,直达浪峰,然后倒下来坠在大马士革。这道浪的冲击受到既得利益者的抵抗而受挫,但终将成为下一道浪的基础,当时机成熟时,大海将再度扬波。
这些没落的宗教遗迹就散布在沙漠与农耕地的交会处,意义深远。那说明了所有这些宗教的产生方式。这些宗教是声明,不是辩论,所以需要一位先知来宣扬。阿拉伯民族说他们曾有过四万位先知,我们有记录的至少就有数百位。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出自荒野,不过生活却都衍生自同一种模式。他们的出生将他们置身于人口稠密之地,一种莫名的激情却驱使他们投身沙漠。他们住在沙漠中或长或短的时间,过着弃绝躯体的冥想生活;然后再带着想象出来的讯息回来宣扬,向昔日的同伴,也就是如今对他们满心怀疑的同胞宣教。三大宗教的创立者都遵循这一循环:这种巧合日后经由无数承先启后的先知之实践,成为一种铁则,这些先知中有若干不幸者失败了,他们的教义我们或许也认定有相当多的真理,不过这些人时运不济,无法找到足够的善男信女蔚然成风。对城市中的思想家而言,想前往尼帝亚的冲动简直是无法抗拒的,或许不是因为他们发现神就住在这里,而是在它的寂静中,他们更明确地听到自己带来的鲜活话语。
如果在阿拉伯语系的亚洲地区,部落人与都市人并非隶属于不同种族,而只是置身于不同社会与经济阶层的人,则他们的思想应极相似,所以这些民族的产物有共同元素也是顺理成章的。一开始,在我们首度与他们碰面时,便会发现每个人对信仰几乎都有一种鲜明或坚定的立场,这种立场的界线精确,毫无与他们共鸣的机会。闪族人的视野中没有半调色。他们是一种原色的民族,或者说是黑白分明的民族,看世界总是采用二分法。他们是武断的民族,蔑视我们现代人视为荆冠的存疑之心。他们不懂我们的形而上难题,也不了解我们内省的质疑。他们只知道真理与非真理,信神与不信神,不像我们分为更细密的层次。
沙漠中的贝都因人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全心拥抱这种严苛的简朴生活,感觉得到但无法言喻,因为他只有借此才能觉得完全解脱。他挣脱了物质、舒适物品,所有尘世浮华的羁绊,以获取有饥饿及死亡之虞的个人自由。他本身并不将贫困当成一种德行:他喜欢小小的败德与奢侈品——咖啡、清水、女人——这些他仍能保存。他的生活中有空气与微风,太阳与光线,空地与旷野。这里没有人工产品,没有对自然的加工,只有头顶的天空与脚下无瑕疵的土地。他在此不知不觉间接近神。神对他而言不是人格化的,不是有形的,与道德无关,与世界或他无关,不是自然的,而是无颜色的、无形的、无法触摸的灵。因此,不是借着剥夺而是借着授予,才有资格当一个善解人意的神,成为所有行动的雏形,自然与物质只是反映他的一面镜子。
不过后来达浑扯扯我:“来闻闻最香的气味。”然后带着我到主卧室,站在东面的窗口,张口吮啜着由沙漠中飘来的、尘土不扬的亘古微风。这道微风起源于远方的幼发拉底河,经过几天几夜拂过枯草后,遇到第一道障碍物,也就是我们这栋破旧王宫的人造墙壁。这道风宛如围着他们徘徊不去,有如婴儿般喃喃低语着。“这个,”他们告诉我,“才是最好的,因为它没有味道。”我的阿拉伯友人弃绝香水与奢侈品,选择不曾被人类加工过的事物。
贝都因人无法在自己内部找神,他非常确信他在神里面。他无法想象有什么是神或不是神,神原本就是至高无上的。然而阿拉伯民族的神有朴素、平凡的一面,他就在他们的饮食、打斗、情欲之间,是他们最平凡的想法,他们熟悉的凭借与伴侣。对那些将神蒙上神秘面纱、强调清心寡欲及拘泥于形式的敬拜的其他宗教信徒而言,他们这种信仰简直难以想象。阿拉伯人觉得将神带入最卑微的日常生活中并无任何不妥。神是他们日常用语中最熟悉的字眼。的确,我们在将神变成最短也最丑陋的单音节字眼时,也丧失了许多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