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耗了许久,直到晚上十点,这时迎宾用的绵羊大餐也已上桌,被肢解的绵羊呈大字形趴在一堆涂了奶油的米饭上。我礼貌性地跟着他们进食,然后将自己裹在长袍内呼呼大睡。我整天在险恶的地形赶路,早已困顿得快睁不开眼,所以虽然被虱子跳蚤咬得体无完肤,仍然一觉到天亮。然而,我的病刺激了平时迟钝的想象力,当晚梦境不断涌现,我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地步入无边的黑暗,走过绵延不绝的熔岩(像炒蛋变蓝了,错得离谱),脚下尖锐得像蚊虫在咬啮;也有噩梦,或许是个摩尔人的鬼魂,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们。
加拉河谷以前或许是一座花岗岩质山谷,熔岩曾流经其间,慢慢将河床填满,使中央部分隆起。我们看到两岸在熔岩与山腰间都有深沟。这条河谷经常雨水泛滥,山岭间则经常受暴风侵袭。流经河床的火山熔浆凝固后,纠结成像绳子般,龟裂残缺,走向迂回曲折。地表松散,支离破碎,世世代代的骆驼队在此走出了一条崎岖难行的路。
我们在此挣扎了好几个小时,速度奇慢,骆驼走得畏首畏尾,深恐尖锐的地面刺痛它们柔嫩的脚掌。这条小径只能靠沿途的骆驼粪和稍蓝的石块表层来认路。阿拉伯人说这条路入夜后无法通行,这话相当可信,因为每当我们不耐烦地想催牲口走快点时,都会使它们扭得一跛一跛的。不过,在傍晚五点后不久,路面平坦多了。我们似乎已接近山谷源头,河谷渐渐狭窄。右前方有一座锥形火山口,由喷火口到山脚有一道道整齐的凹沟,是岩浆流下的残迹。黑色灰烬的质地,干净得像是特意筛滤出来的,较坚硬的土壤和火山渣则遍布四处。火山口之后是另一处熔岩区,或许年代比山谷还久远,因为上面的石块都很光滑,石块间则是平坦的河谷,杂草蔓生。在这些空旷地表间有许多贝都因人的帐篷,这些人看到我们之后,纷纷跑过来,热络地拉住我们的缰绳,牵我们到他们的营地。
我很欣慰即将到达,因为高烧仍然未退。我担心自己真会病倒,若我带着这病痛之躯落入那些热情的部落民族手中,后果实在不敢想象。他们治疗各种病症的方式,都是在患者身上与患处对应的若干部位烧个洞。对这种疗法有信心的人觉得可以忍受,没有信心的人却觉得是种折磨。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这种治疗当然太傻了,可是想躲也躲不掉。因为阿拉伯人的一番好意和他们的好客一样,自以为是,绝不会搭理患者的抗议。
另一座分水岭通往一片空地,朱罕纳族在浓密的灌木丛下犁出八亩的耕地。据说附近还有其他类似的耕地,阿拉伯人的吃苦耐劳由此可见一斑。此地称为切夫河谷,之后又是一条熔岩的崎岖河床,也是到目前为止路况最差的一段。有一条锯齿状很难辨识的小径贯穿其间。我们损失了一峰骆驼,它的前脚因为踩入坑洞而扭断。从沿路的骆驼尸骨看来,我们不是唯一折损牲口的队伍。然而,依照向导的说法,熔岩路段也到此为止,接下来都是较平坦的谷地。最后有一道缓升坡,我们在薄暮时分攻上山顶。这段路走起来轻松愉快,加上天气凉爽,使我元气大振,直到夜幕低垂我们都没有像平常那样停下来歇息,而是继续赶路,穿越慕米亚河谷,进入艾斯河谷的盆地。我们在特雷河畔空旷的野地上最后一次扎营。
第二天早上走得很轻松,路过空旷的谷地进入艾斯河谷。我们到达最近的水源地阿布马克哈时,阿卜杜拉也刚到该地不久,他正在指示要将帐篷搭在水井后方相思林旁的空地间。他将旧帐篷留在山谷下方的阿姆里井,就如他之前也曾在慕拉巴留下一座旧帐篷,因为他那些粗枝大叶的众多手下和牲口将帐篷地面弄脏了。我将费萨尔交待的文件转交给他,并解释麦地那的局势,以及我们必须火速封锁铁路。我觉得他反应很冷漠。不过我也没与他争辩,只说我一路走来已经累坏了,如果他许可的话,我想躺下来小睡片刻。他在他的大帐幕旁替我搭了一座帐篷,我总算得以进去休息了。我一整天都在马鞍上和昏厥交战,生怕因此无法完成任务,如今讯息已传达,紧绷的心情为之一松。倘若再撑上一个小时,我可能就会崩溃。
通往山谷外的小径,最顶端的路况真是举步维艰,越过这山头进入马拉克河谷的路段,更是惊险万状。不过山冈上的景致足以令人忘掉一切烦忧。马拉克河谷是一条宽广宁静的林荫道,位于两座拔地而起的峭壁间,往前四英里后到达一处圆形开阔地,四面八方的山谷似乎都在这里交会。未经凿切的原石由人工堆筑在入口处。我们走进去后,看到两岸灰色的山壁以半圆形的弧度往后缩。在我们面前的南方,这往后缩的弧度被一片直立的蓝黑色熔岩挡住。我们穿越熔岩下的荆棘树丛,在稀疏的树荫下躺着,溽暑中有这么一片差强人意的遮阴处,也觉得庆幸了。
越过山头后,进入慕米亚河谷的下山路走起来轻松愉快,这座河床中央覆满白铁皮似的熔岩,两旁则是平滑的沙质河床,很好走。过一阵子,我们到达一处断层,看起来像是通往对岸的通道。我们就由此过岸,发现对岸的熔岩间土质显然极为肥沃,因为树林枝密叶茂,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是我们沿路最好的牧场,在遍地蓝黑色的碎岩衬托下,显得更是绿意盎然。此地的熔岩质地已改变。这里没有其他地方那种松散的石堆,以头颅或拳头大小的石块聚成一堆,而是一摞摞结晶叶状体的金属质岩质,打赤脚绝对无法通行。
这座山谷的地质是细石英沙砾和白沙。由地面反射的阳光使我们睁不开眼来,随着热风来回拂过草叶尖梢,地面也像在热气中上下舞动。骆驼喜爱这种草,一丛一丛的,大约有十六英寸高,灰绿色的茎柄。它们大口大口地吞食下肚,直到我的随从将它们牵回来蹲伏在我身旁。我这时恨透了这些牲畜,因为它们吃得太多,吐出的气有一股恶臭。而且它们每嚼完一口,便不断从胃中再反刍出一口,绿色的唾液由宽大的双唇间淌出,沿着松垂的下巴滴落。
众人饱餐一顿后,我们再度上路,轻易地登上第一座熔岩峰。第二座山峰路程也很短,峰顶有冲积沙质及碎石质的宽阔台地。此处的熔岩是铁红色火山渣岩,表层洁净,上头散布些石块。第三座山峰及其他山峰往南逦迤而去,越来越高。不过我们往东行,走向加拉河谷。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觉神清气爽,衣服上仍沾满菜渣。在法赫德热情的召唤下,我们盛情难却地再喝了一碗骆驼奶。我已经可以不用人搀扶自行跨上骆驼。我们走过加拉河谷的最后一段路,由一座火山口往南,穿过许多圆锥形火山渣堆后,直达山顶。随后我们转入一座支脉的山谷,牵着骆驼爬上陡峭多岩的火山口。
当阿姆克河谷弯向西时,我们已走出河谷,沿着灰色花岗岩(像冷太妃糖)翻山越岭,这种地形在汉志地区触目皆是。这条隘道的尽头是一座有台阶的陡坡最底层,路面残缺不全,骆驼寸步难行,所幸只有一小段路。随后我们进入一座空旷的山谷走了一小时,右侧是丘陵,左侧是高山。峭壁间有水池,较平坦的岩面有树林,树下有梅拉温族人的帐篷。这些斜坡上物产丰饶,一群群的绵羊与山羊在上头吃草。我们向那些阿拉伯人要了些羊奶。这是我手下的亚格利人经历两年干旱后,首度尝到羊奶的滋味。
天亮时我们穿越一条短而陡的山径走出基坦河谷,进入这层峦群山间的主要河道。我们转向旁边的一条支流雷米河谷取水。此地没有像样的水井,只有在山谷的石质河床中一个会渗出水来的小坑洞。我们几乎是靠嗅觉找到这个水坑的,虽然水喝起来也有恶臭,却和闻起来的臭味不大一样。我们再将水袋汲满水。阿尔斯兰烘焙面包,我们休息了两小时,然后继续上路,穿越阿姆克河谷,这座翠绿的山谷地势平坦,骆驼走起来轻松愉快。
我窝了一肚子火躺着,捡了块石头丢向距我最近的一峰骆驼,它蹒跚地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我后头,最后总算站稳后脚,狠狠地撒了一大泡乌漆抹黑的尿,热气与病痛缠身的我只能无助地躺着大喊救命。我的随从都去生火烤一只他们刚猎得的瞪羚了。我知道再过一天,就可以舒服地躺着休息了,因为前面的山势峥嵘,颜色鲜明。山麓有久经日晒的暖灰色,山头则是细长的花岗岩,通常会并排出现,像是废弃的观光铁路生锈的铁轨。阿尔斯兰说那些山峰像鸡冠,真是观察入微。
此时日正当中,酷热难耐。我越来越虚弱,连头都抬不起来。热风迎面吹来,像灼热的手甩过我们的脸庞,刺痛眼睛。疼痛使我以口喘气,热风使我的嘴唇干裂,喉咙焦烫,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连喝水都引发喉咙阵阵刺痛。然而我还是必须不断地喝水,因为我渴得躺不安稳。苍蝇真是令人不堪其扰。
他们是法赫德·汉夏谢里夫和他的族人,法赫德是个老迈聒噪的战士,他们曾跟着我们进军到沃季,加兰首度以自动引爆的炸药在桃伟拉车站附近炸毁一部运兵火车时,他们也曾与他同行。法赫德不肯让我静静地躺在他的帐篷外,以沙漠居民平起平坐的习性,硬将我推进他的帐篷,与帐内无数的虱蚤为伍。然后他殷勤地劝我喝了一碗又一碗利尿的骆驼奶,并如连珠炮般问我关于欧洲、我家乡的“族人”、英国的骆驼牧场、汉志和其他地区的战争、埃及与大马士革、费萨尔的近况、我们为何要去找阿卜杜拉等问题,以及为什么他们都已敞开心胸与双手等着迎接我皈依真神安拉,我为何还是那么固执地信奉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