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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七柱 作者:T·E·劳伦斯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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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火山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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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药可以治癣,况且自顾不暇,也帮不上忙。然而,涂上奶油后,确实使我的骆驼好过一些,于是只要法拉吉与达乌德能找到奶油,就不断替它涂抹。这两个少年让我很满意,他们勇敢开朗,不像一般的阿拉伯仆人。他们挨打的疼痛已消退,再度活跃起来。他们骑术精湛,干活勤快。我喜欢他们和我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的模样,也很欣赏他们不顾外界眼光,彼此心有灵犀,默契十足。

深夜有几峰骆驼走失了,我们的队员外出找了许久,所以等烘好面包用过早餐再度上路时,已经快八点了。路上有更多的熔岩区,不过我们早上体力较好,感觉石头似乎少了些,沙层平滑地覆盖在石头上,使这段路走起来像走在网球场上。我们奔驰了六七英里,然后向西转到一座低火山口,穿越将吉济尔与铁路经过的盆地分隔开的分水岭,这是一段平坦、阴暗、多石的路段。此处的水道是浅沙质河床,形成横越蓝黑色平原的黄线。由我们的高度看来,这片平原的地势绵延数英里,各主要地形的颜色层次分明,有如地图一般。

走过这段路,我们再度进入火山地带。到处都是火山口,通常是两三个聚在一起,隆起的玄武岩碎片就由这些火山口往外延伸,像断断续续的石堤,通往不毛的山脊。不过这些火山口看起来年代久远,不像艾斯河谷附近的加拉角般棱角分明又外貌完整,而是已残缺风化,有时几乎腐蚀到接近地面,只有中央部分有个凹口。由火山口往外延伸的玄武岩是一种粗糙的圆形石头,像叙利亚的火成岩。风沙将岩面磨得像柳橙一样光滑,阳光也将它原本的蓝色晒成一片灰。

玄武岩遍布在火山口间,棱角都已磨圆,一颗颗紧密地排在一起,像是镶在粉红带黄的泥床上一般。不断被骆驼踩过的路面,留有明显的足迹,因为骆驼经过处的石头都被推挤到两侧,中央空出来的路面因雨而形成一层薄薄的泥面。较少人经过的路段有数百码,看起来像狭窄的石梯,因为脚一踩下去,会踏入黄土面,没踩到的部分则石头仍留在原处。这段石路之后是一片漆黑的玄武岩火山渣,被阳光烤得坚硬无比,随后到达一座有黑色软沙床的山谷,谷中有更多耸立的沙岩柱从黑色沙床上冒出来,这些沙岩柱经风蚀后,柱底下堆积许多掉落的红色和黄色沙粒。

午休期间,奥达过来探视,看到法拉吉与达乌德正以奶油抹我的骆驼,使它脸上因长癣而破皮的地方不会太痒。比黎族地区的干草地及沃季流行的癣使我们的牲口深受其害。费萨尔提供的那些坐骑如今没有一峰是健康的,这一趟走来,每峰骆驼都一天比一天虚弱。纳西尔很担心这么赶路,会有许多骆驼不支倒地,使它们的主人在沙漠中一筹莫展。

一路上没有什么是正常或令人放心的。我们觉得自己走在一处险恶的凶地,没有任何生物,对路过的生物也怀有敌意,只偶尔出现几处硕果仅存的稀疏草木。我们被迫排成一列纵队前进,骆驼累坏了,踩在这些大圆石上,每一步都踌躇再三才敢踏出去,如此走了许久,最后奥达指向一座五十英尺高的山脊,由奇形怪状的巨石块堆成,彼此交叠着,好像是缩在一起取暖。熔岩区到此结束。他和我一起往前勘察,看到我们前方有一大片平原——艾什河谷,河床布满金黄色的细沙,到处是绿油油的树丛。谷内的坑洞中水很少,三星期前下的雨所贮积成的水已有人先舀光了。我们在谷中扎营,卸下骆驼的行李,让它们去吃草直到日落,这是它们在阿布拉加之后首度大嚼青草。

阿拉伯人告诉我,纽科姆除非头靠在铁轨上,否则不肯睡觉,而霍恩比则是在炸药失灵时,会用他的牙齿咬断铁轨。这些描述是太夸张了,不过那也证明他们想联手摧毁铁路,直至没铁路可摧毁的傻劲。他们使土耳其的四个工兵营忙得焦头烂额,补涵管,铺枕木,焊铁轨。数以吨计的火药源源不断地运到沃季,以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需求。他们表现杰出,但抢眼得使我们较弱的队伍自惭形秽。所以纽科姆与霍恩比一直单打独斗,缺乏志同道合的后起之辈效尤。

走过这段路,经过一段黑色岩棚上的坡道,我们到达一座铺满绿黑色玄武岩碎片的台地。不久我们就进入笛拉河谷,沿河床走了一个多小时,有时地面是松散的灰石,有时是岩岸间的沙路。一处废弃的营地中有沙丁鱼罐头,显然纽科姆与霍恩比曾来过此地。再往前走便看到一座座清可见底的水池,我们在此休息到下午。我们已经相当接近铁路了,必须饱饮一顿,并将水袋装满水,准备长途赶路前往菲哲。

我们在日落时到达沙岩区的北面尽头,骑上另一处高地,比原来高了六十英尺,蓝黑色,有火山口,遍地是人的手掌般大的玄武岩块,整齐地铺在地面,像是细密而坚硬的黑色火山渣地面上铺着一层鹅卵石。这些多石的地面似乎是经年累月的雨造成的,雨水将较轻的尘土冲走,直到石头排列得像地毯般平整,盖满整座平原,使底下的熔岩裂隙间的含盐泥土免于风雨的侵蚀。路越来越好走,奥达在入夜后还借着北极星引路,冒险往前走了一段路。

骆驼正四处吃草时,东方地平线上有人骑着骆驼出现,朝水池处前来。他们的速度很快,来者不善,而且朝我们照顾骆驼的队员开枪,不过我们其他人已各自跳上石块或土堆,开枪还击,并高声叫嚷。他们一听到我们人多势众,赶忙掉头落荒而逃。在暮色中我们由山脊上遥望,他们有十来个,朝铁路的方向逃窜。我们很高兴他们知难而退。奥达认为他们是舍迈尔来的巡逻队。

纽科姆由于过度热忱,总是会遇上困难,他的工作量是一般英国人的四倍,是阿拉伯人认为有必要或明智的十倍。霍恩比不太会说阿拉伯语,纽科姆也说得不太灵光,下命令倒还可以,不过在内陆命令派不上用场。他们两个老顽固会待在铁路旁数星期,几乎都没有帮手,经常断粮,直到炸药用光或骆驼被他们累坏了,才会回营地。荒凉的山区使他们亟需骆驼代步,他们也一再将费萨尔最好的骆驼累垮。就这一点而言,纽科姆的恶行比较重大,因为他总是来去如风,再加上他身为勘察人员,忍不住会想登上沿路的各座高山,使他的护卫气得直跳脚,不知该让他自己走(抛下同伴是很难抹灭的耻辱),还是该快马加鞭赶上他,而使他们珍贵又无从替换的骆驼累垮。“纽科姆像一把火,”他们老是这么抱怨,“他会把朋友和敌人都烧掉。”他们敬佩他过人的精力,但也敬而远之,以免成为他下一个受害的朋友。

我们不疾不徐地走到中午,然后在不毛的空地上坐到三点。这次午休是因为担心那些无精打采的骆驼原已习惯沿岸平原的沙路,如今踩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石头路面会烫伤脚蹄以致跛脚。再度上路时,越来越难行,我们必须不断地避开大片的玄武岩堆,或流过地壳的黄色深水道。过一阵子,红色沙岩柱再度拔地而起,像奇形怪状的烟囱,较坚硬的岩层如刀刃般突出形成岩棚,矗立在碎石堆外。最后放眼望去全是这种已风化的沙岩柱,看起来与昨天差不多,同样堆聚成柱,花纹也类似。对奥达带我们走过这迷宫般石路的功夫,我们又一次叹为观止。

天色漆黑,是个典型的暗夜,连星光也被地面的黑石吞噬了,直到我们终于停下来时,全队只剩四个人跟上来。我们到达一处平缓的山谷,沙质地面极湿软,长满荆棘丛,可惜不适合供骆驼食用。我们将这种有苦味的树丛连根拔起,堆在一起,奥达将这堆柴点燃。火升起后,一条黑色的长蛇缓缓爬入队伍中,我们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把它连同那些树丛一起带回来的。火光照亮黑暗的平原,对落后的队伍是个指标,脱队最久的在两小时后才到达,他们高声唱着歌,一则是因为与骆驼走过这阴森森的平原,唱歌可以壮胆,再则也让我们知道他们是朋友。我们希望他们脱队更久一些,因为这堆火实在太温暖了。

谢拉夫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回来,不过一回来就惊天动地,因为他的阿拉伯游击队对空鸣了几枪,枪声在山谷中盘桓许久,连群山也加入鸣礼炮的行列似的。我们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去会见他。奥达穿着他在沃季买的华丽新装:灰色的高级呢绒外套,天鹅绒的衣领,黄色马靴,两旁有松紧带。他头上是热得冒气的头发,脸上是像悲剧演员的苦瓜脸,身上竟穿着这些衣物!谢拉夫亲切地接待我们,他此行掳获若干战俘,并炸毁铁轨与埋电报线的涵洞。他提供的一则消息是,我们即将经过的笛拉河谷有雨水贮成的水池,刚下不久,水质甘美。这可使我们在前往菲哲的路上减少五十英里没水的路程,也免于干渴之虞。这是一大利多,因为我们的携水量最多只有约二十加仑,要供五十人饮用,太过冒险了。

这些粪粒四处滚动,被强风刮到转角处聚成一堆。奥达或许就是借着这些粪堆,也可能是借着他独到的方向感,才认得路。至于我们,沿路的岩石外形令我们目不暇给,它们粗糙的表面及被风化的刻痕使阳光看起来不那么刺眼,让热得冒气的眼睛舒服了些。

第二天我们在下午三点左右离开阿布拉加,并不觉得遗憾,因为这片美景对我们的健康不利,我们在这不通风的河床待了三天,许多人都发高烧了。奥达带我们沿一条支流走了不久,旋即进入雪格平原,这是一片平坦的沙地,散布着一堆堆红色沙岩柱,看起来像冰柱,底部已被风化,摇摇欲坠,随时会塌下来堵住路面。道路就在这些岩柱间左弯右拐,穿过窄得像无法穿越的隘口,不过总是柳暗花明,再转入另一座山谷中。奥达骑着骆驼缓缓前行,双肘往外张,双手晃来荡去,不慌不忙地带我们穿越这座迷宫。

我们在途中发现有五六个骑士由铁路的方向前来。我与奥达上前,心中怀着在沙漠中遇到陌生人时紧张刺激的“是敌抑友”的狐疑,也如临大敌地以有利的角度接近他们,空出抽枪的手,以便随时开枪。不过待他们接近时,我们发现他们是由阿拉伯部队来的。前面那个精神涣散地骑着一峰笨重的骆驼,坐的是英国骆驼部队的曼彻斯特木制庞大鞍座,一头金发,满脸胡碴子,制服破旧不堪,是个英国人。我们猜这个人一定是霍恩比,纽科姆的徒弟,他爆破铁路的能力与纽科姆难分轩轾。我们是初次碰面,在相互寒暄后,他告诉我,纽科姆刚前往沃季,与费萨尔讨论他面临的困难,并设法解决这些难题。

天亮时我们朝路途不远的笛拉出发,谢拉夫说此处有水池。一开始的几英里路经过艾什河谷平缓的河床与树丛,接着穿越一片单纯的熔岩平地,然后到达一座浅谷,谷中的沙岩柱比昨天看到的还多。这是个疯狂的地带,像保龄球般的沙岩柱高度由十至六十英尺不等。沙岩柱之间的沙路宽度只容得了一人经过,我们的队伍便排成一列纵队左弯右拐地穿越其间,很少能一次看到十二个人。这片曲折的石林宽约三分之一英里,有如一座红色的树丛般在我们左右延伸。

地面没有任何足迹,因为强风像把大刷子划过沙面,拭去所有足迹,使沙面还原成无数微小的浪形。只有干掉的骆驼粪,因为比沙还轻,又像胡桃圆滚滚的,得以浮出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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