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你回家吗?”那女人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到处热气腾腾的。”
每天下午是“家”的全盛时光。在人们午睡发出的鼾声里,“家”不停地制造着白日梦。我坐在木板凳上,我用不着发动思维,因为“家”在发动着我。我站起来伏到窗台上,我观察着树下那只红公鸡。啊,就连鸡的眼里,也在发出同质的信息。鸭们在昏睡,我的“家”在对它们进行催眠。这只廉价闹钟的响声,同外面大自然的脚步完全一致。
外面很嘈杂,我要回家。
再说下雪了,雪天里人心忧郁。到了家里就完全不同了。
在清晨,“家”总是很疲倦的,仿佛工作了一夜,它变得瞌睡沉沉了。晨光照着墙壁,墙壁有点脏。我坐在那张方桌旁,看着镜子里的脸,感到思维的通道全被阻塞了。我的手脚发冷,我有点颓唐。我听到有孩子在走廊里说话,开始声音很小,后来越来越大,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在讨论气球上天的事。有人敲了一下我的门,我没有动,我感到房里的气流变得活跃起来了。是“家”在呼吸,它已经休息好了,它的休息时间如此之短!
“家”是一间有点阴暗的房,有着油漆早就脱落的旧地板,外墙是红砖,多处破损了。窗外有好几棵苍天大树,是这些树造成了房间的阴暗。它是一排房间中的一间,所有的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可是我一眼就能认出“家”来。
关上房门,思维立刻就变得流畅了。我能感到“家”的饥渴。我记得起先我是出去滚铁环,后来我又去买文具了。我是买完文具后走失的。我不在的时候,“家”是多么的空虚,四壁一定寂寞得往下掉石灰了,地板也一定出现很多细小的裂纹了。我老是走失,怎么也避免不了。“家”呢,就总处在亲切的焦虑感中。我躺到那张硬床上,思维延伸得很远很远。我听见两个女孩子在我窗户下面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
“请问——”我说。
那是真正的走失,永远回不了家的恐惧。天空里有微光,但所到之处是一式的阴暗与暧昧。黑洞洞的窗子后面也有人,但他们绝对不会回答你的提问。有时,你还会一脚踏空,在黑房间里醒来呢。然而与这一切同时发生的,是关于“家”的热切的想象——屋外是太阳雨,芭蕉树,屋内是老房子的木地板,阵阵清凉。你一边甩开追捕,一边想:呆在家中,便是处在宇宙的中心。为了更好地想这件事,你爬上了危房的阁楼。谁会料到你躲在那里!?好,你成功了,你坐在那里,“家”的信息扑面而来。太阳雨里面,树叶全都竖起来了,像一只只耳朵……短头发的小姑娘坐上了窗台,将两腿悬空。
“要是你连吃两根冰棍,舌头就冻木了。要是你连吃……”
楼上有人倒了一盆水下来,女孩们发出惊叫。这一切多么生动,“家”一定是满意了。我半闭着眼,沉浸在居家的惬意之中。我知道到夜里,还会有更温暖,更吸引我的事到来。
我在城市的小街小巷里游荡,我不认得路,可是我要回到家里去。也许我要回去的地方并不是“家里”,而是一间自己熟悉的房子。我在每个地方都碰壁,因为找不到一个眼熟的标志。这时我看见了油布雨篷,心里便一喜。不不,那并不是那个小酒铺,只不过是一个小吃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