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从10岁就开始记日记,但记了没多久就停止了,中间断断续续又重操过旧业,但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下来。我在日记本上面写的字工工整整,我下决心要把心里所想的事全记下来。可是过了不久,我就发觉记下的东西没什么大的意思,还有点做作。因为一些模糊的念头自己也是很没把握的,而用当时那种水平不高的、多少有点夸张的文字将其固定下来之后,过一段时间来看,就觉得幼稚,没有意义。
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记日记的方式——写小说。的确,我的小说就是心灵日记,这个日记记下的东西同表面的时间没有多大关系,那里头的时间是属于心灵的。一旦开始小说的创作,我就停不下来了。我写下的东西对于意识到的这个我有种强烈的反作用,我里面的东西拉动着一切,而这个意识到的我也仿佛就是为里面那些东西而存在的。开始时我不太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感到强烈的倾诉的需要,远远超出了一般人记日记的热情。我每天都写,一天不写就心里不安,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岔开我的写作。啊,这种活动是多么的幸福啊。从此我活在我的写作中,我就是我的写作,再也不是别的!我的开拓向着我的冥思,我的古老的领地挺进着,所有那些在生活中不时显露出凤毛麟角的“好的故事”,全都在这奇异的活动中现身了,随着每一次力的爆发,越开拓,就越有广阔的前景!我感到自己在进行一种难以言说的事业,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依仗——只除了心的律动。这是怎样的一颗心?我不知道。我不知疲倦地写啊,写啊。我正在画出它的图案,这个图案是独一无二的,它通过我的有意识的劳动正在渐渐变得丰满、灵动。
我读到小学时写的那本日记,那里面大部分都是流水帐,像是为了应付老师而写的作文。这同那个时候的小孩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我对自己是有要求的,并且这种要求是持之以恒的。某一天,我写下这个句子:“早上一定要锻炼半小时,以跑步为主,下雨跳绳。”我又写道:“每星期做一件好事。”这些要求都是我痛下决心之后写下的,日后便一定会照着去做。写日记,我没有对自己撒谎的习惯。但是我却没有感到那是一种心灵的需要,所以我整个青少年时代只有一本日记,里面起先是老师布置的作文,后来就自己写,总共写了半年的时间。其中稍许有点意思的就是记录了大弟的死,记录了我养猫的事。
我想,大概因为我是那种晚熟的类型,对自己写下的东西完全没把握,也没很大兴趣吧。我是混混噩噩的,我也不自觉地有过很多冥思,但在那种年龄,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样将它们记下来,也没有产生记这些东西的念头。
青年时代我又尝试过几次记日记。一般是记录我所读过的书,我交的朋友,我的情感上的困惑等等。不知怎么,现在回忆起来觉得很浅薄。也许那个时候我正充分发挥着自己浅薄的那一面吧。另一个我还没有成形,还没有出来,它被保护得很好,几乎完全在我的文字里不露痕迹。也许是对自己不满,更多的是没感到心灵倾诉的需要,每次我都是没写多久(一两个月?)就放弃了。那个时代,如果一个人不记日记,是没有别的地方去倾诉的。我就这样一直没有倾诉地生活着。为什么呢?应该说是没有找到开启心灵的钥匙吧。传统的记日记的方式显然是无法开启我的心灵的,这个方式同自己拉不开距离,人就老是站在表层的自我的立场上说话,那种立场是不能让魔鬼现身的,充其量也只能记下某些痕迹,而且是无意识地记下,所以也就不可能有一贯性。我没有用文字记下我的心灵变化,但是我还是时常进入冥思状态,并且时常感到某种古老的情绪的冲击,并因了这冲击而产生伤感、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