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由毛虫变来这件事是外婆告诉我的。“翅膀上有毒粉。”她警告说。可是这样的美才惊心动魄呢。我千方百计地去观察蝴蝶了。我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看见了她。她是双翅的,棕色的底子上起着翠蓝的圆点。在发白的石头上,她是那么显眼,一种聚精会神的美。她的身子和梦一般的触角、腿子,妖艳的头部也由棕蓝两色构成。我并不想捉她,那时,我也许知道了那美不能属于我——你去捉她,她就成为有毒的了。哈,又有一只飞来了,这一只是雄的,身体小一些,翅膀是黑缎子一般的底子上起天蓝圆点。她看见他,就也起飞了,他们一上一下地飘飞,那大概是交配的前戏。
我脑海中的蝴蝶之美是绝对的美,至高无上的美。那飘向天堂的仙子们,婀娜多姿,如梦的流光,然而他们却来自于丑恶不堪的肉体。
附近有一个老头是负责修剪树叶和维护花圃的,他经常吃毛虫和青虫。这个人长得像野人,只有一只眼睛。当他手执大剪刀走过来时,我们就会吓得四处奔逃。我常常想,当老头睡着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一只一只的彩蝶从他口腔里飞出来呢?那么多的毛虫啊。瞧,他靠着树干睡着了,半张着大嘴,那丑陋的牙齿,刚刚嚼过毛毛虫……
我还见过粉底起金红斑纹的蝴蝶王,雍容华贵,美得那么从容,因为这世界属于他。在偷窥蝴蝶王之际,我脑子里会浮出红斑毛虫的模样。它啃食树叶时尽显恶魔般的贪婪,所以身体才长得那么大。奇怪的是阴沉可恶的回忆并不能遮蔽美的华彩,我内心深处涌出的崇拜之情竟可以使自己一连一个多小时站在原地不动不挪。因为听说了他有毒,就只能隔得远远地观察,而距离,又增加了他的神秘,他的毋庸置疑的主宰的力量。我无条件地拜倒在他的脚下。
关于蝴蝶和毛虫的关系,我思考了很久很久,大约有三十多年吧。我其实没有将它当作通常的问题来想,我只是不断地联想。这种有点机械的、重复了千百万次的脑力劳动忽有一天导致了意想不到的结果,那就是视力的改变。我从毛虫身上看见蝴蝶,又从蝴蝶身上发现毛毛虫。我的目光既能混合,又能分解。又因为我拥有了这种技巧,“美”便被我保留下来了。
残雪
我最害怕的动物里面,除了毒蛇,就是那些丑陋的毛虫了。夏天上山拾柴时,毛虫掉到过赤裸的胳膊上和颈窝里。那可是不大不小的灾难,红肿刺痛要延续好几天。我观察过一种体形很大的棕色毛虫,身上有蓝色花斑,有毒的毛刺密密麻麻。联想起被这类毛虫蜇过的疼痛,越观察越毛骨悚然。
有时候,无意中看见被咬得残缺的树叶,我随手将树叶翻过来,啊,两条恶心的家伙聚在一块,太可怕了!在我的印象里,毛虫是既无赖又阴毒的寄生虫,应该彻底消灭。然而不久就迎来了蝴蝶的季节。在小河边,在灌木丛中,甚至在阴湿的沟壑里,飘飘而来的仙子们在展示世纪的奇观。又有谁会不为他们的美所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