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是心灵的镜子。
那一天,父亲用他多年前写秃了的旧金笔替我改装了一支钢笔。他取下笔尖,在麻石上磨呀磨呀,磨了两个小时。然后将它装配好,要我试用。那么流利的旧金笔!难道在那个时候,他就料到了他里面的东西要由我这只干活不够精明,不够准确的手写出来吗?它们出不来,它们在他里头造反起义,终于耗尽了他的全部能量,他死于心律衰竭。
残雪
当父亲和外婆在房间里激烈争吵起来之际,我感到的是深深的恐惧,我不理解,也不知道要如何样去想这件事。我眼巴巴地看着外婆跺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两个不会死吧?在黑洞的边缘,我缩回脚来,我绝对不敢往下看一眼。我怕死。后来外婆真的死了,不知道同那些争吵有没有关系。我一直避免贴近地去回忆外婆死前的小事。她死在医院时,弟弟们得知后都哭了,我却没有哭,我的情感之门在那一天关闭了。我记得自己想道: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要立刻将外婆忘记。我没有悲伤地度过了那一天。后来也没有。对于我来说,那种事不能去想。我的确没去想,因为那是一场梦。那时,我误认为梦是可以忘得掉的,黑洞是可以绕过去的。我看着父亲和外婆的脸,我没有看懂,我才七岁,当然看不懂自己灵魂深处的这两个符号。但记忆成为了永恒的。镜子里头的风景透视图无限延伸,消失在不可捉摸的一团模糊之中。我常想到,也许我的晚年会很凄惨。我尽量避免去想这个,我在黑洞边上坐下来,想那些风牛马的事。
阴森的拉力赛正在暗处进行。没人能看得清现场。
那一天,我同外婆赌气,我跑到小树林里头用枯叶把自己盖起来,外婆猫着腰找来了。她对我允诺,一到家就用冷饭做一个饭团给我吃,我立刻就欢喜起来了。回家后,她用手从锅里抓出一把饭粒,用力捏,用力捏,就捏成了一个圆球。她站在一边满意地看我吃了下去。她说:“好了。”什么东西好了呢?是我吞下了她的梦,她放心了吗?在那黑黑的厨房里的角落里,也许有个影子立在那里?
父亲也走了十多年了。他们走得越远,某些神秘之处反而越能被我破译——因为镜子里头的形象正是我自己。我写下的是回忆吗?是啊,不过是深层的。所以我书写的方向不是向着过去,而是向着未来的。未来是什么?未来就是那一团模糊,我正处在依次辨认的过程之中。我一直在辨认,从来没有得出过有把握的结论。也许他们留下那么大的谜团就是给我留下生长的养料吧?四五十年以前,在那两小间阴暗的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十多年以前,在同样阴暗,却高而空荡的房间里,又发生过什么呢?也许旁观者会说,我的家族是神秘的家族;我,是神秘的人。我当然不会这样看自己,因为我天生有逻辑能力,能够不断运用它来解谜,或自认为在解谜。先人在其中消失的镜子的深处,我的逆向追寻永无止境。
在混混噩噩的年代,我是那种忧虑而多思的女孩。在我眼中的现实世界里,有那么多的黑洞,那么多的迈不过去的坎。如今作为一名老艺人掉转目光来向内凝视,童年就复活了。却原来那些个黑洞,那些个坎都是我里面的东西的投影。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有那些投影,现实才如此的艰难,如此的深奥,以我的笨拙和稚嫩仿佛永远无法抵达核心,只能做一个局外人。却原来我适应不了的、一直与其抗争的那个外界,它就在我的心底。多么神奇的转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