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见过暴烈的生长——一株藤将幼小的树活活缠死。自然界并非都是莺歌燕舞。真实的暴力总是让我万分害怕,我连观看都害怕。但暴力是普遍的,无论你看与不看。我最后将生命中的暴力转化成了我内部的戏,这个戏就是我的文学。无害的暴力如同体育竞技场上的搏斗,将生命的精彩完整裸露地呈现于世人眼前,刺激读者体内沉睡的生长机制,使之发动内力,进行创造。
那一天,我们走了很远,爬了山,来到一个庙里。我们从和尚们那里买了一篮子水淋淋的,细小的白菜秧子。将白菜秧子带回家之后,外婆和哥哥他们就开始栽种了。太阳当空照,白菜终于栽完了。多么令人沮丧啊,先前水淋淋的秧子被栽进土中,浇了水之后,好像死掉了一样,一律倒伏在泥土上。“死了吗?死了吗?”我不断地问自己。睡觉时我还在惦记着那些可爱的小秧子。
不知道是第三天还是第几天,我发现了新叶。新叶是那么的细小、柔嫩,洁净,精致!新叶一点都不羞怯,吸取着地气,阳光,露水,发出“滋滋”的生长的声音。六岁的我为这魔术所倾倒,常常往菜地里跑。当然,缺少肥料,白菜长得一点都不好。我不关心它们长得好不好,我看过奇迹了。奇迹啊。原来没有,后来长出来了。
清晨,我在雾气中来到菜地边。啊,大部分的秧子都有一两片叶子竖起来了!虽然犹犹豫豫的,虽然有的叶子已经变黄,但我看到了复活者内部奔腾的汁液。“活了,活了!”我在心里欢快地说。下午我又去看了一轮,又有更多的叶片竖起来了,几乎每一棵都活了。
我喜欢用食指去勾植物的藤须,让它绕着我的小小的指头生长。我抬起头来看太阳,在阳光里面,生命是可以触摸到的。你瞧,它将我绕住了,一圈,两圈……指头上可以感到细微的牵扯,对于它来说,那是何等巨大的爆发力啊。我屏住气,等啊,等啊,它终于向我的手背延伸过来了。我不忍心骗它,于是小心地松开它,将它放回它攀附的竹篱笆。
疯狂的生长力导致植物不停的否定自己,每一个时期有每一个时期的图案,一个图案完成,立刻转入下一个阶段。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那种转化了。白菜由细小的秧子变为绿油油的大白菜,最后还要抽出菜苔长出花,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期待、展开和实现,直到达到饱满、完成。牵牛花的展示最为壮观。有露的早晨,我看到十来朵紫红的喇叭沿着小树的树干排列上去,花瓣的质地如丝绢,底气那么充足,色彩和形态那么抒情,我便在小树旁发起呆来。牵牛花只开一天就谢了,可是秧子内部又在酝酿新的爆发。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了更美的景象。它要开好几茬花儿才会穷尽自己的创造力。
在朦胧的天地里,有一种景象最能引发我热烈的遐想,那就是生长的景象——动物和植物的生长。
残雪
外婆在叫我,可我不想挪动,我在守着那株野牵牛花,我要亲眼看到它如何攀到旁边那株小树上面去。那柔软的藤如动物的触角,它缓慢地为自己探路,先让开一点,形成一个松一点的弧,然后试探着贴上了树干,缠绕就开始了。植物体内被发动起来的生长力是很疯狂的,只要几天不来看,你就认不出原来的藤了——它早爬到了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