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第二次发生在我生儿子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是一个完全没经验的母亲,而且没人指导我如何带孩子。我紧张、神经质、日夜不安。儿子的一点点小毛病就可以将我吓个半死。很快我就失眠了,到后来完全不能睡觉,一睡着就看见恶鬼来抓我,他就站在屋角那里,怎么也不离开。所以我就宁愿不睡,也不敢睡。几个月下来,儿子长得白白胖胖,我瘦得像个骷髅,走路轻飘飘的。即使儿子长得那么好,我还是担心得不得了,一点都轻松不下来。同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哪怕让我睡一个完整的觉也好啊,再不要让我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挨了。每天,我神情恍惚地干那些琐事,一件又一件,一件又一件。只要儿子一发出哭声,我就变得失魂落魄。我担心灾祸降临,就仿佛逼真地看到了毁灭。也许,那是轻度的产后抑郁症。由于体质的急剧下降,那段时间的确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两年后,是文学救了我。当然我自己也从未放弃过挣扎,未放弃过东山再起的念头——那才是我的本性。
我感到幼儿园就像一个鸡笼子,当然那时的我还未见过鸡笼子,这是现在回忆起来的感觉。我惶恐地站在那里,周围是那么的嘈杂,我无处可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幸亏外婆来了,外婆在栅栏那里叫我呢。我奔向外婆,口里高喊:“外婆!!”外婆俯下身凑在我耳边说,她将一个饼子放在X老师那里了。她要我过一会儿去向X老师要了来吃。她说完后就匆匆离去。我重又陷入鸡笼子似的地狱。这些人,我不认识,也不喜欢,为什么要将我放在这个地方啊。中午睡午觉时,我睡不着,烦躁又情绪低落。X老师过来了,用手按着我的眼睛强迫我入睡。我心里惴惴地想,我的饼子呢?她为什么不给我吃?我不要睡觉,我不要睡!那几天宛如梦中,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分辨不清。似乎是,大家唱了歌,排了节目,做了游戏。但那一切都同我无关,我只想外婆快来,我还想着那个没吃到的饼子。我不知道老师会要我干什么,我害怕。也许是由于由外婆建立起来的情感世界突然从我周围消失的缘故,那么小的我的确感到了茫然和虚无。就连唯一的情感象征物——那个饼子,也从未出现在这个陌生之地,我感到它神秘地、永远地消失了。后来的日子昏昏噩噩,没有在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可见我情绪是多么低落。也许,我体内的时钟完全停止了。这就是我三岁时在幼儿园的短暂生活。看来那时我的世界是由情感维持的,没有了情感,世界也就不存在了。也许那是我的初次堕入虚无?
第三次堕入虚无的深渊发生于父亲去世期间。由于我对他的死有深深的负罪感,我便被自己的制裁彻底打垮了。只要我睁开眼,我就在推理——本来可以如何如何,之所以发生这事,是因为如何如何。在那些瞬间,就连写作也变得暗淡了。写,是生命的勃发,但当时我感到在死神的铁腕下,生变得无能为力了。只要我入梦,我便在反驳父亲已死这个无法变更的事实。不变更这个事实,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根基。父亲啊,你为什么要死呢?何况并不是寿终正寝?你一死,我的心也随你死去了一大半!那段时间里,我告别了文学,因为不再感到生命的涌动,心底充满的,是生的茫然,生的屈辱。然而时间一天天挨过去,反弹的契机终于出现。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我又拿起了笔。在我的笔下,死神出现了,但他不是真的死神,是一个扮演者。是的,那个扮演者就是我,我终于战胜自己了。复仇的浪涛在笔尖涌动,一个又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出现,我又恢复了写作的能力!我要写,因为我仍要活下去,我改变不了死亡的事实,但我可以活在我的故事里,而且那是我唯一的、真正的活!就这样,在我坚定的、对他的丝丝入扣的描绘之中,死神隐退了。谁能挡得住艺术家那不顾一切的正面进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