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我外婆的生活,除了短暂的几抹亮色之外,可以说全部是黑暗和苦难,最后还被活活饿死。然而在我同她相处的年头里,她总是用好笑的,有几分自嘲的口气讲那些绝望的故事。她说的是别人,但她的语气,她所制造的那种氛围,处处指向在生活重压下拼全力挣扎的自己。她当然没有意识到,她只是一个民间讲述人,她有讲述的隐隐冲动。
外婆的手从早到晚都没停过,做啊,做啊,从清晨做到深夜,做得头泡眼肿,走路如踩水。我相信她在没有任何拯救希望的地狱生活之中,以及无限的忍耐张力之中,已经非常非常接近自我意识了。当然她没有达到。一种精神形态的成形,是需要几代人的传承,还需要机遇的。
市民:三斤十六两!
我害怕蛇,这种恐惧长年伴随着我,于是我便去努力构想蛇的意象。我在数不清的蛇的变体中生长,外婆的凄凉的微笑也在那当中闪烁。终于,我明白了那种地狱里的幽默。我用幽默使蛇的意象蠕动起来,开出数不清的那种蛇花。
县官:哪里来的讲(“讲”即说法)?
市民:老爷啊,我今天打了一把斧头,昨天丢了。
我至今记得她用外乡人的口音讲述的关于蛇的隐喻,被蛇缠住颈部于窒息中产生的自我解嘲。在儿童的想象里,蛇是多么可怕的意象啊。剧毒的牙,冰凉的皮……外婆微微笑着,眼里闪着幽光。“雄黄是好东西,蛇吃了就松开了。”她几乎说得很轻松。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多少年过去了,一回忆起故事里的那种意象,仍然有种窒息感。也许在好多年里头,她一直就同死神睡在一起;也许她的体温甚至传到了死神的身上,使得对方也有了一丝暖意?她是真的不怕死,她渴望休息,结束这比死还难受的生活。这一点同我正好相反,也可能是我没有落到她那个地步过。
市民:打出来我不要,我要我原来的!
在我的家族里有个人具有幽默的潜质,这就是我的外婆。
市民:茶子木的把!
残雪
幽默是一种智慧的结晶,是对人的本质的洞悉。由于中国文化在人性这方面的缺失,所以中国文人很难产生幽默感。幽默的最高境界则是对自我的幽默,迄今为止,除了一两个同仁以外,我还没见到哪个作家写出真正自我幽默的作品,一般都是错将滑稽当幽默。这实在是对于西方文化的天大的误解。
稍微改编一下就可以成为“说梦”的故事,而深重的悲哀和黑暗的命运,也在这里不知不觉地转化成对于自我的戏谑。民间的传说多得很,关键只在于那讲述人的语气。当然这还不是真正的幽默,只不过是种可能性。长期在这类故事中呼吸的我,后来一旦接触到西方文学,已经形成的潜质便迅猛地发展起来了。从幽默的潜质发展成真正的黑色幽默,这中间是要经历一场万里长征的。如果那个人有真正的幽默感,他必定经历过死里逃生的情感历险,否则就只是一些滑稽,甚至假滑稽(像当今流行的那种“段子”)或拿肉麻当有趣。
县官:哪里来的话(“话”即道理)?
我认为,中国人一般来说是没有幽默感的,只有滑稽。
县官:拖下去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