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前的雨天里,芦花“咕咕咕”地梦呓着,屋外穿套鞋的脚踩在水洼上,一枝粉红的桃花出现在半明半暗之中,外婆在轻轻地呼唤:
我在干瘪的文字之间游弋,我用力说:“芦——花!”但过去的意境并没有重现。今天是晴天,外面灰腾腾的,我透过窗玻璃看到了那条干燥的土路,路边有几只白母鸡,鸡很肥,身上弄得很脏。啊,这是那种痴肥型的鸡,它们的眼睛睁得很圆,都是些近视眼。
唉,芦花,芦花!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入我的梦了。在那条黑暗寂寞的长街上,你踽踽独行。每走一段,来到一盏街灯下,你就用睡昏昏的圆眼打量自己那短短的影子,犹疑一阵,然后又继续前行。如今你是一边走,一边做梦了,你只好如此,因为遮雨的小屋已经拆除,屋里的人也早已流浪到了远方。现在,身处异地的恋人正在做那种单向无望的运动,只为那早已被断绝了的沟通!人的面目已模糊,那么,桃花李花还在吗?
残雪
“芦花!芦花!”
我挣扎着醒来,看见雨已经停了,一枝粉红的桃花在窗前晃动。芦花鸡又发出细微的“咕咕咕”的抱怨声,似乎怨我不该醒来,似乎要重新坠入梦中——它始终闭着眼。于是我眨了眨发困的眼,又贴着它睡着了。桃花和鸡头在梦里交错出现。也许在那种瞬间,双方都将自己完全交给对方了?这是真正的春梦,属于儿童和鸡们的那种春梦。我们时而睁眼时而闭眼,粉红的桃花在我们之间晃动,吸饱了春雨的大地蒸腾出生殖的气味。
我外婆用糠拌菜根养大了芦花,芦花身上也有外婆的气味,它们都那么好闻。
我把芦花鸡放到桌子上,我用我的鼻子在它的颈脖那里嗅了好久。多么温暖、干净,还有那种纯洁的体香!过了一会儿,芦花鸡“咕咕咕”地低语了两声,有了睡意。我的鸡随时都能睡。我伏在桌上,将我的脸颊贴着它的翅膀,让它那美好的气味笼罩着我,我也有了睡意。外面下着大雨,有人穿着套鞋踩在水洼上走过。这种天气,正是鸡梦繁衍的天气。芦花鸡最后还“咕咕咕”地低语了几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惬意地坠入了梦乡。随后我也入梦了,我们共同的梦干燥,温暖,明亮!人贴着鸡,鸡贴着人,我们将淫雨挡在了外面,仅仅依仗着我们的热力和心跳维持那个梦。
芦花鸡全身的羽毛上布满了玄妙的花纹,当我定睛注视之际,就会有阵阵热浪从花纹中涌现出。我们的梦里热浪滚滚,人和鸡都是脸红心跳,幸福至极。我每每惊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花纹?
芦花是小巧灵动的,难解的花纹里头恒久地涌动着激情,一双眼睛似梦非梦。它在睡前自我催眠,发出的声音既催眠了它自己也催眠了我。
雨天是永久的单调乏味了,雨打在水泥路上,然后流进排水沟。那是没有梦的,孤独的死雨。在坚实的水泥房子里,人心正在长霉。慢慢地,硬壳便取代了皮肤。镜面上生出水雾。楼下有汽车发动了,一个瘦小羞怯的男子举着伞冲向车门。那把伞是鲜红的。车子猛地掉过头往前冲去,车内的人表情既清醒又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