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时候,油灯是昏暗的,风在门外呜咽,人影在墙上摇曳。每当外婆伸开手臂拉扯麻线之际,她那张苍白浮肿的脸就向着我侧转过来。有时我会突然被幻觉摄住,仿佛她就是那另外一个世界里的鬼,怀揣着毒药和幽怨的女鬼。她的浓重的外乡口音,她的刺人的目光,她的时空不定的情节,通通指向我所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那是她的情人一般的故乡。我听不懂她的故事,但我深受感染,于是就全身心地模仿了。于是就被印上了印记。如今我想,我的外婆是一个真正的“异乡人”,一个没有被自己意识到的异乡人。在极为有限的属于她的光阴里,她将一种时间的秘密吐露给了我。
在我的印象中,她的故乡是一些阴暗的黑屋子,屋子里的人都有一张缺少五官的脸。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会忽然闪现出异物,令氛围变得万分恐怖。最常出现的一个异物是蛇。外婆故事中的蛇有时是巨蟒,那种会塞满整个房间的庞然大物。只要你还剩下最后一口气,那家伙就始终紧紧地勒住你的喉咙,并挤压你的胸膛。但外婆有妙计,她让那人从身上掏出毒药,将毒药倒在手掌心,然后接住从脖子上流出的鲜血,再拿给蟒蛇去舔。蛇就被毒死了。我一边惊叹外婆的妙计一边感到迷惑:被紧紧缠住的那人如何腾得出手来去掏毒药呢?还有一种毒蛇,跑起来如同射出的箭一样快,在速度上人是无法同它匹敌的。那么,在空旷的地方被它追击时,人就必死无疑了吗?“可以绕到它的身后去。”外婆坚定地说,“蛇转起身来特别慢。”这两个常识或妙计被我牢牢地记在心里,记了快50年了,还没有机会运用。
外婆的所有的故事都来源于“故乡”。可是那个江南小镇,她已经离开几十年了,并且自离开后同那里的亲戚就少有联系。所以也许实际上对于外婆来说,故乡就是一个消失了的地方,它变成了一些奇异的符号留在她脑海里。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激活这些符号,让它们变成仅属于她一个人的叙述。
你在同一个地方看见了蛇,蛇复活了,那么美丽的鳞,那么强盛的欲望。毒药毒不死它,它反要以毒药维持生命。隔代的对话就这样出现了,精神从那里诞生。
我外婆是一个活在自己的内部时间里的老人。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务,但只要一坐下来搓麻线或打鞋底,她的故事就出来了。一般来说,那些故事没有确定的时间和地点。但儿时的我根本就不关心时间和地点,所以同外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仔细回想起来,她那些故事不但没有确切的时间地点,就连情节也是模糊的。惟一能确切记得的只是那时而忧伤,时而幽默的调子,那能够将我带到另一维空间的,不可思议的语气——她是外乡人。她是在叙事吗?当然,她是在叙事,她不完全知道这个,但总是知道一点点的。
残雪
当我的灵魂还处在混沌之中的时候,外婆的故乡其实就是我的故乡。那个时候,我看到过最多的灵魂的风景,我看不明白,也没打算弄明白。那是我们祖孙两人的漫游。然而返回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十几年?几十年?永远?我不知道。确切地说,人是不能返回的,人只能开拓,只能在开拓中去不断打通。当然,这就是返回。可是有一天,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你发现自己站在了那个故事的中心。茫茫的沙地里,几代人的足迹若隐若现,是你的劳动使得那个故事的结构崭露,使得它在千万年里头第一次发声。空阒的旷野便以嗡嗡回声来应和,惨淡的天穹也似乎有了一点色彩。如果你不成为艺术工作者,故事就不具有结构,它们只是一些冥河中的碎片,人们不断地打捞,又不断地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