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将继续不断地探索存在的尽头、边缘。
残雪
“那后面,根本就不是什么河里,那是……”我涨红了脸告诉大家。
到了第二天,我却不再攀登墙洞了。我怕那家人家发现。如果那家人家不存在,我怕遇见幽灵。遇见了幽灵有可能会死的。我怕死。我继续着庸常的方法躲藏,我每一次都被伙伴找了出来,无一例外。如果你想出奇制胜,你就得同死神和幽灵晤面;而且你没法证实你最想证实的,你只能满足于廉价的胜利感。
攀登是艰难的,在黑暗里,似乎手掌和膝盖都磨破了。我们是两个瘦猴一样的女孩,无比轻巧,终于一前一后上去了。上面比下面更黑,我们扶着墙,踩在空心砖上面,终于害怕了。身后到底是什么呢?像是夜空,却又飘荡着饭菜的味儿,那么静!邻家小妹妹附在我耳边用级细的声音说:“会不会有吊死鬼来拖脚啊?”我的身体里头掠过一阵颤栗,我大大后悔不该上来,可还是佯装坚强地挺立在那里。因为没有退路了。我想,我应该不会死吧。突然,一朵极小的光花在身后的黑暗里亮了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墙那边的人家点燃了煤油灯。这堵墙是共墙,墙的那边就是那以拉板车为生的工人的家——一个极贫穷的家庭。从上面看下去,有四个影子聚在小方桌周围吃饭。他们吃饭吃得真晚啊。他们吃芹菜炒香干,我闻到了味儿。这一刻,芹菜炒香干在我脑子里成了最好的美味。他们没注意到自家墙上挂着的这两个人,灯光太微弱了,只能勉强照亮桌上的菜,连他们自己的脸都是隐在黑暗中的。
那是很大的厨房,大约有十几家人家在里头搭了灶台,煮饭炒菜。夜里,厨房里静静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我们玩躲藏游戏的理想之地。我一直想找到一个最最隐蔽的洞穴,一个谁也想不到、摸不到,也到达不了的处所作为我的藏身之地,我要用这一招来战胜任何小伙伴的推测和想象。我想啊,想啊,终于想到那上头去了。我为自己的隐秘念头激动得脸发红。
小孩们嘻嘻哈哈,没人要听我的讲述。既然他们没有想出我想出的奇招,他们又为什么要关心那种事呢?可是我,仍然不能证明,小妹也不帮我说话,只顾同人打闹。我到底想证明什么呢?我想不清,但我有种冲动——明天晚上再上那个墙洞。
突然,厨房的灯大亮,搜捕结束,我和小妹胜利了。当我再回过头去看下面时,那里又恢复成了完完全全的黑暗。那么,难道刚才是幻觉吗?明明有四个人,那四个人我都认识嘛。我想问小妹,可小妹只顾忙着下去,根本就不关心我的问题了。
厨房的屋顶很高,站在某一家的灶台上可以攀到那个墙的缺口。那大缺口一直通顶,而墙是很厚的,人可以站上去,但还没人上去过,都害怕,说那里头有吊死鬼,会拖人的脚,一直将人拖到河里。那么高的墙洞怎么会通到河里,没人说得出道理。我和另一个小妹妹约定灯一黑就去攀那个缺口。当然,那是件十分可怕的事,可是出奇制胜、当英雄的诱惑竟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厨房里有个墙洞,好多年里头,当我去厨房时,都能看到那个黑黝黝的存在,那既是诱惑又是禁地的东西。我曾进到过那里面一次,但在梦里,我无数次返回过那里。我的一只脚踩在空心砖上,另一只脚悬在黑暗里,那下面传来令人困惑不堪的窃窃私语。那家人是我们的邻居,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家小孩在自家门前糊火柴盒,靠这种简单劳动赚点小钱维持生活。但他们究竟是不是我夜里看到的那几个人呢?我不甘心,我又去问邻家小妹,小妹缓缓地摇着头,眼里透出迷惘。“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你说的他们是谁?”我彻底绝望了,我不再企图向任何人证实,只是日复一日地盯着那个墙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