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凡是我的读者都知道,我的小说是属于深奥难懂的那一类,如果要将这种文风追溯到童年时代去的话,我便会记起我儿时生活中那些朦胧的,充满了莫名情绪的挨时间的片断,还有无时无刻不在的虚构故事,充当主人公的冲动。在一块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在所有的务实几乎都成为泡影的时代,我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务虚的寻求之路。起源的具体时间是很难断定的,也许从有生命的那一天这种倾向就存在了。我的小小身躯的最里面有一块虚空,它的不确定的扩张表现为我外在性格的暴烈。对于少年时代的我来说,有个东西是不能碰的,这就是个人的尊严。但那是一个最不要尊严的时代,所以我就总是暴烈地发作。在这种发作的不断作用之下,内在的虚空便渐渐成形了。没有人看出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我,青年时代在底层劳动,结婚,生子,抚养小孩,找工作……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呢?我的意思是说,普通人,他也是可以保留他内在的那块虚空,并使之成形的。那是他的尊严得以成立的根基。如果这个人在意识到了被称之为自我的那块虚空的存在之后,还能自觉地对其加以研究、叩问和开拓,这个人就有可能是个艺术家。
第二件事同大弟的死相关。我同两个弟弟在家里总是闹别扭,他们一同我闹翻,我就不理他们了。于是“分家”,共同收集的糖纸或冰棒棍子全分开,各收各的。大弟死之前我同他们两个就正处于这样一个冷战期。如果有事情了,我只同小弟说话,不同大弟说——既因为心里对他们有气,又因为自己不好意思。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同他和好,他就独自一人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永别,一件想都没法去想清的事。绵绵无尽的悔恨伴随了我的一生。我无数地在梦中改写历史。我说:“你回来了啊?这些年,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就不相信!”弟说:“其实啊,我是到那边工作。现在回来还需要上户口吗?我想回来念书呢。”“没有问题啊。你出去得太久了。”几乎每一次都是这类似的、无声的对话。四十年过去了,我还在改写这段无法挽回的历史。对话是那么的生动,鲜明,虽然我隐约知道我是在梦中,我还是几乎就要相信改写已经成功了!我盼望自己不要醒来。
这两件事便是我的死亡体验,我在梦里执着于它们,它们的意象永远那么鲜明。白天里,我透过窗户凝视窗外那一片阳光,然后返身回到书桌旁,记下那些几乎是来自祖先的回忆。通过这种不懈的劳动,我终于看出了,我内面那个不断扩张的王国是一个矛盾的王国。一方面,我知道铁板钉钉似的历史无法改写,另一方面,出于活的冲动我仍然要将改写的行动进行到底。
有两个刻骨的记忆都与死亡相关。外婆临死的那几天一直发高烧说胡话。有一天,我在她面前时她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我没做好,她就气愤地责骂了我。我怀恨在心,晚上同她睡在被窝里,我睡另一头。我越想越气,就踢了她一脚。我听到外婆在说:“你还踢我啊?!”那苍老的声音让我既迷惑又惶恐,一直到今天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还没经历过死,我不知道死是什么,当然更料不到被我踢过的外婆会死。然而两三天之后她就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没有为她的死哭过,我眼里头没有泪,然而我永远记得,临死前的外婆被任性记仇的我踢过一脚。我是一个不知好歹,做事不记后果的莽撞的小姑娘,小时被外婆溺爱,所以一点都不知道为别人着想。
由于天生的敏感气质,我一直是有朦胧的自我意识的,这体现在我的害羞,我同伙伴同外界的格格不入,我的不由自主的孤独的冥思上面。长年累月,这种东西一直在不知不觉地发展着,她竭力要在我的内部凝聚成形。在外人看来,也许我只不过过着平淡的生活,我的生活中也缺少冒险,缺少奇迹。而实际上,在我内面,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我是经历过情感的惊涛骇浪的。这类颠覆性的冲击在开始也许连处在表层的我自己都不曾清晰地意识到过,但却深深地触及到了我的自我,一次次地对那块虚空进行形式上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