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阅读是另外一种行动。策划是于冥冥之中完成的。年轻的时候我们没有感到的那些东西,到了老年却渐渐看见了它们的成果。从前,我在阅读中听见了雨声,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开端。如果淡蓝的空气欢畅地流动起来,交合就要开始了,大脑出现通道,肢体绷紧了。在雨声唤起的惶惑中,我反复默念那些句子,企盼它们将我带向我从未去过的远方——那里终年垂着浓雾,看不明白。我相信,很久以前我到过那里。我到过了,又忘记了。那种交合,没人能说得清是如何样进行的。而我们,只需要聆听雨声。
“起风了。”谁在说。是啊,外面起风了,雨线飘摇。我的阅读进入深层。赤松林上方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爱人的明眸,已化为两个深潭。我的功力还不够我继续深入,我惊愕,冥思,我在燃烧。江南的淫雨啊,你要将少女的思绪引向何方?我急速地翻过好几页,又一次来到那个熟悉的场景。那里有绞架,还有高贵的头颅,晨曦中广阔的大地充满了暗示。我不懂那种暗示,但也许,我懂了,自己却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雨也停了,我精疲力竭地入梦了。
院子里有人滑倒了,伞被摔在泥水里,他在咒骂;走廊里有小孩跑过,他母亲在高喊他的名字。我凌驾于这一切之上,我轻轻地翻过一页书,看到了赤松林上方的火焰,还有爱情中的明眸。有时,我的目光如直升机,急速地掠过那一行行文字;有时它们又停在某一处,仿佛要无限止地重复。雨,总是不停。境界或“场”是持续的。我要追寻雨中的小红帽,小鹿则在山坡上奔跑,它的蹄子踏在吸饱了雨水的草皮上。在远方,古老非洲的草原上,手执弓箭的精瘦的黑人正在射杀狮子。
然而,江南绵绵的阴雨天属于冥想,属于少女的阅读。通常是,雨打在窗台上,瓦壶里的水在炉子上轻轻地响,那种微微忧郁的下午。阅读使我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
残雪
我是一个行动者,所以我喜欢太阳天。在太阳的刺激下,欲望高涨,奇思异想层出不穷。于是,我总在晴天里策划和忙碌。
只有在大人们快下班之际,我的阅读才被粗暴地中断。这件事刚发生的那一瞬间,我总是魂不守舍,仿佛梦想破灭,又仿佛被击倒在地,心里满是屈辱与不甘。那些文字,那些文字,从它们底下总是透出那同一个境界。只要停留在那里头,少女的眼睛的颜色就会变深。那本厚厚的旧书就放在枕头旁边,当我吃饭和做作业之际,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的视线。这就是渴望,伴随这渴望的,是忍耐,是自觉的延宕。这期间,雨声便会不断提醒你那种境界的存在,还有那种销魂的享受,追随的快感。
少女的身体那么轻盈,雨催生了思维的翅膀。阅读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那个与生俱来的梦想——飞翔。下午,房间里有很多阴影,大柜子啦,床啦,桌子啦,窗前的谷皮树啦,都在地板上投下那种阴影。它们有时交叠,有时分开,我都看在眼里。雨的嘀嗒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停留在空中不动,我在朝四面八方延伸。那是多么惬意的、醉人的忧郁啊。我同书籍还有雨共同制造了这个忧郁的世界,我要在这个世界里超脱,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