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我差点溺水。我能感到命运粗暴的拖曳。我自己当然是拼死挣扎。在祥和安宁的外表之下,这座小城到处都有黑影,那种地方,即使南方威力四射的烈日也照不到。黑影们经营着自己的地盘,有日渐扩张的趋势。当我放松警惕之时,从那种地方就会有绳套抛出,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永远会记得那个碧波潾潾的水塘,还有塘里的野鱼。我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下滑时,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绝望,深水就将我吞没了。几十年当中,那种恐怖的演习在我脑海中进行了无数次。我还要同小城的阴险对峙下去。
我们远不如蚕那么纯粹,人类将所有的事都弄得复杂了,我们必须通过隐藏在大自然里头的各式各样的镜子才能看见自身的本能。在我们小的时候,那些镜子到处分布着,比如蚕,就是我的一面镜子。那时我还没料到,日后,我同蚕的境界之间会隔着千山万水,要经过一场万里长征,沟通才会真正达到。有好多沟通方面的事,我一定于不知不觉中反复地做过了,因为幼年时期的耳朵和鼻子是更接近于动物的。
黑暗的夜里,林涛从山间向我们的小屋冲过来,我们皮包骨头的小身体在破棉絮底下蜷得紧紧的,而启蒙,正是发生在我们半睡半醒之间。那是松涛,不是枫涛。那些涛持续不断地向我们冲击,进入到我们的梦的深处。昏沉的灌木里面,小型动物和蛇类来来去去,乔木则高得到了云端,不像真的树。在那样的夜里,在寻求温暖的营造中,我含糊地,不确定地用第三者的口气说出了那个“我”。于是脑海里便出现了月光下那巨大的阴影。我说完那个字后马上就忘记了,要待第二天夜里才能去重温。
蚕在还没有开始吐丝结茧的时候,身体里盛满了那种液体,我甚至可以透过它薄薄的皮肤看见那些液体了。它知道它即将做的工作吗?不,它用不着知道,因为体内的那种导向是那么的强烈,有奇异的浪涛扑过来,一波又一波。它的身体变得僵硬了。就如同成了化石一般。然后闪光的液体就从它嘴里涌出来了。起先它还有些踌躇,有些怀疑,它让它吐出的丝划了几个乱圈。然而它马上找到了感觉,从容不迫地开始它的营造。来自远古的本能是如此的强大。
残雪
啊,那种东西,它从不曾隐藏。它袒露,而且不断发光,但我们却是瞎的。它就在空气里,在霜冻的早晨的空气里飘荡着。你有那种眼力看见它吗?当你终于看见它的时候,沟通就真正发生了。你的体内燃起野火。
城市里也有镜子,那些镜子更是专为人所设计的。在若有所思的一瞥里,我身上的古老历史便全部复活了。小城很少有完全漆黑的夜,总有一盏灯在为它守夜。我在那些小巷里匆匆地走,拐弯,碰壁,回头,再拐弯……路灯黑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照在古墙上面。我听到我的脚步在空巷里发出回声,我想,这座城是醒着的。接着我就听到了从远方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雄强,凶暴,像要将我彻底撕碎!那是一墙之隔的火车路过,它很快又消失在远方了。我抬起头,看到了破败的阁楼上的油灯,那人正在修理一只闹钟。他有些吃惊地瞪着远去的火车,有些疑惑不解。后来他又举起那面小钟,放到耳边听了听。他的这个动作令我陶醉不已。火车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人吹灭了灯,我感到灭顶之灾正在临近。可又并没有什么灭顶之灾,我看到了出口,熟悉的街道和房屋呈现在眼前,路灯仿佛在倾诉。
在阴暗的房间里的小方桌上面,放着我的纸盒,纸盒里面是那些蚕。我日复一日地观察它们,也许那是我想要猜透它们体内的那个謎吧,当时我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