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我住过好几处小黑屋。那时除了我,家里的人都被赶下农村去了,只有父亲住在牛棚里。我家原来是有两间宿舍房的,房子虽旧,质量还可以,窗口就对着一棵美丽的谷皮树。可是我母亲一被抓,造反派就认为我不应该呆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了,他们用两部板车将我家那些破破烂烂拖了出去。当时下着雨,我一边跟在后面跑一边捡板车上掉下的那些书本和用具。然后他们就将我安顿在两间近似工棚的黑屋子里了,所有的破烂全扔在泥地上。
然而我并不沮丧,我觉得那两间小黑屋也不错,所以振奋起来,很快就将屋子里的床和用具收拾好了。我为什么会觉得那种地方好住呢?想来大概是因为独立感和新奇感吧。我没有人依靠,必须一个人面对这个社会了。我要买米,买菜,买煤,还要照顾河西的父亲,我长大了!而且这个新搬的住处里头,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布置,我决心在现有条件下将它尽量弄得舒适。窗户很小很小,又高,房里特阴暗,但我并不害怕。我在夜里闩好了门,睡在那张床上想着生活中的变化,甚至感到兴奋。我终于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了,这多么惬意!第二天,我又采了些野花插在水瓶里了。我喜欢变迁的生活,我在小屋里遐想联翩。
啊,美丽的小黑房间,心灵的最早的摇篮。
残雪
后来,为了照顾父亲又要搬到河西去住了。先是住在单身汉宿舍,搬了两次。父亲进了“牛棚”后,我就被赶到了一栋楼的工具房里,那里原先是放清扫工具的,所以没窗户,里面也很狭窄,一关上门就得开灯,否则里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第一次住进这么古怪的地方,同上一次一样感到很兴奋。一个这么黑,这么逼仄的家,我觉得像童话里鼹鼠的住处一样。我一进门就得上床,那房里只能放一张床。将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我就坐在床上看书和遐想。我听到楼里面的人在盥洗室喧闹着,高声谈笑。但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这么小的房间,在里面除了遐想和读书还能干什么呢?于是我就遐想和读书了——这两件事正好是我最爱的。我记得我在那里面住了好几个月,就着不太亮的灯光读完了好几本文学名著。我甚至有点爱上了我的小黑房间——这里多么安静,并且因为谁也不会来打这种房间的主意,他们也就不来赶我了。孩子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只要一关上门,坐到床上,我就感到很大的满足。终于有了自己孤独的小天地啊,比起住在大家庭里头的十多年来,我更喜欢这种独处的乐趣。一天三次,我到下面的食堂吃饭;周末我去探望父亲;我常爬到宿舍后面的小山上去欣赏那条清澈的泉水沟。其它时间,我就坐在小床上读书和发呆。那是多么宁静惬意的独处啊。我,我一个人,我前方的道路上会不会出现奇迹呢?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光里,人才会去想象同奇迹有关的那些事吧。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总是因祸得福。可能就是因为我一点都不把那种变故看作祸,因为我总是兴致勃勃地迎向新事物,用独特的方式去体验它,深入它,外在的祸才转化成了我内在的福吧。或许都不是,只是因为我从事了研究灵魂的工作,我的历史才变成了紧扣本质的历史――即我在创作中追求的纯粹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