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学院一放假就在露天放电影,门票有时3分钱有时免费。免费的话就要早早去占位子,买不起门票的话呢,就只好站在场外,或游游荡荡,等那收票的离开(多半不会早早离开)。我们一家六七个人,各人搬自己的小凳,去的时候兴冲冲,只盼望占个好位置,最好是在操场中间靠前方。究竟看过些什么电影,能记下来的很少很少,大概那个年龄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成人片。儿童片呢,几乎没有。模模糊糊记得的有《追鱼》,是说书生爱上河底的鲤鱼精的,经过大人讲解才懂了。一路上叹息那漂亮的鲤鱼小姐命不好,对里头的服装印象深刻。还有香港喜剧片《乔老爷上轿》,没怎么看懂。
奇怪的是我和弟弟们谁也不会后悔电影没看头,到了下一次,又以极高的热情投入这种活动。去前的亢奋和看电影时的激动,都远没有回来时那昏昏沉沉的夜行记得清楚。那该是多么美的夜景啊。但那个时候我不懂得美,参天的大松树也好,如同兽群一样的灌木也好,大鱼在水塘里弄出的水响也好,匆匆飞过的萤火虫也好,一律留下的都是那种带睡意的迷惑。我们都注意到了,但我们都沉默着在那里同瞌睡搏斗。大约这就是所谓感官敞开思维沉睡的瞬间吧。夜间的桃树同白天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温暖的异香,混合着关于家的想象。桃树上方那破烂的家是我们做梦的地方。多么好啊。可那就是好吗?我们鱼贯而入,进入了活动的另一阶段,那里头有更深、更黑的景色。
童年走夜路的感觉是很迷惑的,然而那种记忆也是最丰富最顽强的,稍一凝神就能逼真地回到那种场所。
残雪
朦胧月光下的小路是蓝色的,其它的景物则是黑蒙蒙的,总是这样。我们将小椅子挎在肩上低头前行,很少交谈。如果小路被人弄了个坑,就说:“这里有个坑。”如果隐约听到了远方的狗叫,就说:“生物系的狗又叫了。”夜气有时是温暖的,有时则是凉凉的。沿坡的那一长排桃树,后来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异域风景里头,成为了最重要的道具。那是多么深沉的夜啊,我们一定听到过眼面前的那座山的呼吸,我们听到了又忘记了。
看完电影已经很晚,却还有较长的一段路要走。我们家住在坡上,路灯是没有的,一家人在朦胧的月光下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由于已经走过无数遍,在哪里拐弯,哪里有棵树,哪里路窄要小心,哪里是石板桥,全弄得清清楚楚。走啊,走啊,手里的梓木小椅子的重量就慢慢感觉到了。由于瞌睡,出发时的兴奋早消失了,大脑里只剩下一些昏昏沉沉的影像。又由于没有灯光,周围的灌木啦,平房啦什么的都显得没有实在感。终于听到学院生物系实验室的狗叫了,哈,快到了吧。实验室都建在一个大花园里,我们家离那花园很近。听人说那里面的狗都要被剖开肚子做实验的。可怕情景的想象使我猛地一下清醒了好多。狗叫得越来越猛了,走在高坡上,看见下面那黑黝黝的花园里有微弱的灯光,是不是正在杀狗?一想这个就起鸡皮疙瘩。终于绕过花园了,前面是石板桥,坡上那黑糊糊的房子就是我们住的地方。要是在白天,就抄近路从那个陡坡攀着小树上去了。可是这么黑,哪里看得见,只好走正道。正道右手边是我们熟悉的一排桃树,树上冒出的桃油发出好闻的味道。啊,到了,破烂而温暖的家。我和两个弟弟一下子活了过来,但马上又要洗脚上床了。竭力回忆看过的电影,只记得极少的、极迷惑的一两个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