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冲刺型的作家。很多作家的作品曾达到眩目的高峰,就是这种冲刺的结果。而我,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高峰作品,并且决不止一篇,它们在那个时期聚成一个平台,虽不那么眩目,却也是名副其实的空中楼阁。我想,作品的这个特点同我的性格,力量的类型是一致的。
残雪
我早就失去了荡秋千和搞短跑的肢体能力,我将那种能力转化成了我运用语言的独特能力,我在文学的王国里疯跑,冲锋和飞翔。大地在我脚下,天空在我上面,而我,在这中间的自由地带竭尽全力地表演了好多个年头了。我不是那种达到高潮后就迅速坠落的明星,我是一名能吃苦耐劳的艺术探索者,我要沉着地,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完善自己,因为这给我带来无限的幸福。
后来学校建起了两个秋千架。我可以很快地将秋千荡到令人羡慕的高度,在半空中有把握地,激情地飞翔,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总是竭尽全力做这件事,我的秋千快要同秋千架平行了。但是我看到过还有男孩子可以荡得更高,我暗下决心要向他看齐,但同秋千架平行仍然是我的极限,我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发挥到顶点。那是何等激情的美的旅行啊,两眼不看地,也不看天,只“看”眼前的风,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头晕,不会失去方位。也许我看见的是我体内的律动吧,顺应它才会达到理想的高度啊。荡秋千的原则后来也运用到创作中去了。我的写作是没有参照物的写作,我发力,写下文字,文字的参照只能是心的律动。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参照呢?有点神奇,有点说不清,有点类似儿时荡秋千的情形。方位不在外部,而在内部。所以我小说中的文字总是以奇特的方式跳舞。我在那种风景里似看非看,一心二用。
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练短跑,我的成绩一直领先,属于跑得很快,有爆发力的女孩子。我的爆发并不体现在冲刺上头,而是一听到起跑的哨声就爆发,可以持续较长一段时间。似乎是,我的爆发有一个极限,那同心脏的承受能力是一致的。我总是很快就在奔跑中达到极限,然后就在那个极限的速度上延续下去,不论50米,100米,200米,还是更远一点,我都是以相类似的形式奔跑。如果在高速的平台上别人再叫我冲刺,我就觉得有心脏破裂的危险(总之难受极了)。所以,也许我的速度并不那么惊人,但于我自己却是达到了极限。也许用专业的训练方法还可以提高,不过我认为像我这样一冲动起来就可以达到极限的人并不是很多。这个特点完完全全地体现在我的创作里头。我写小说,不写则已,一旦开始,必定要超出常人的想象,到达陌生的、从未有人涉足过的领域,沉浸在那种空中楼阁般的风景里,并且始终不肯降格。每天我都要在这样的极限处凭自己的本力持续一段时间,写下七八百,或千把字。由于已经成了老手,一发力就能到达那个领域,多少弄出些奇思异想来,所以虽然辛苦,倒也还是心中有数似的。对于我来说,关键是要冲动起来,而这件事,同我儿童时代的短跑并没有什么两样。我的大脑某处有个开关,只要一触动那里,我便进入了冥思,剩下的工作就只是如何将它更好地持续一段时间了。我从不从外部去直接获取灵感。文学,新闻之类我是关心的,但这些东西唤起的情感只是一种积蓄,要待它们转化成潜意识之后才会发生作用,创作时我是不去管它们的。发动冥想便是下意识地(我这么认为)调动这些转化了的积蓄,在运作中将它们应用到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