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好久好久之后,我才知道,我眼里的世界是三维画般的,也就是说,我一直就是用三维的方式在看世界。这个世界,不仅包括表层的,日常的存在,也包括深层的,人们往往看不到的存在。
残雪
冥想使我能够在感知事物之际更深入事物的本质,也使我能够始终保持一颗童心,对生活中的谜充满了好奇。比如我在五六岁时同外婆的交流,我倾听她的故事的方式,就是这种冥想的产物。具体的故事情节,通常包含的意义之类被我记下来的极少,而某些特殊的语气、暗示(连讲述人自己也不知道的)之类则铭刻心底。我所进入的意境非常接近于文学的意境。
我记得有一次我目睹了父亲修理一把油布伞的全过程,当时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暗下决心要自己来实践一次。后来趁家里人出去了时我大干了一场。结果呢,一败涂地。不是布剪得太小了,就是铁丝断了,线太细了。所有的事都没有做出充分的估计,临场发挥时都反对我。最后只好放弃,其沮丧感刻骨铭心。不错,我是观察了父亲那种有节奏,有逻辑性的劳动,我也将那种节奏和逻辑吸收进去了,可是细节呢?那些细节我全部忽略了,我根本就没看清。漫长的岁月里,我在家务,手工活等等工作上反复训练自己,也取得过一些成绩,但同那些能干人比起来还是有本质的区别。那时我不明白,这个短处正好是我搞创作的长处。由于我看不清事物的表面构成,不能将逻辑推理运用到它们上面去,我的另外一种能力便大大地发展起来了。这就是冥想。
由于缺乏模仿能力,我对表面事物的观察从来就不是细致的,有逻辑性的。在我眼里,人也好,事也好,往往都是混沌的,边缘不清晰的。我最做不好的事就是那些手工活,技术活。我脑子里面完全没有先后的次序(时间),也没有具体的安排(空间)。我拥有的,只是一腔盲目的热情,和不切实际的预期。
冥想还赋与了我整体把握事物的能力。逻辑性并没有丧失,反面在“去伪存真”的观察中成为了更高级的东西。是的,我终于能够轻易地“发现”本质了。我发现的是语言、文学、人性的深层结构。我的小说表面看上去混沌、陌生、怪异,没有结构,这个表面正是我平时所感知的事物的表面。只要读者定睛凝视,很可能某种结构就会逐渐凸现在眼前。那种深层的逻辑,远远高于表层的逻辑,因为它是立体的,向着未来无限延伸的。长久以来我养成的习惯是,听人说话总是倾听“弦外之音”,因为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表达自己的普遍风度,也只有这样听才能弄明白对方的真正意思,否则往往一头雾水。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在表达自己时能达到我们这样曲里拐弯的程度。你盯住对方的嘴,你领悟的不是对方吐出的词语句子的表面意思,而是通过想象捕获的别的意境。我的这种有意识的训练使我在人群中越来越孤立,但我自己的情感积累却越来越丰厚。谁愿意自己的隐秘心思被别人所洞悉呢?那种常常是模糊的、连自己也无法确定,仅凭本能冲动发挥的情绪,往往是见不得人的,谁要将它们挑明,谁就是恶人!我就是这样一个生活中的恶人,我的训练有素的深层思维的逻辑性,使得我不但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别人。这种超常的发挥让我在日常生活中一次次惨败,最终却使我能在写作中战无不胜。
我小说中的人物的面孔都不清晰,那里面所发生的事物在时间上暧昧不明,但一切都遵循某种强大的规律,方向性非常明确。这就是我所体会到的真实,我的写作直奔真实的主题,将表面的种种愚蠢、无逻辑的规定撇开,切入事物的内核,并将其一一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