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一个有着火药一样性情的孩子,却不得不日日压抑,包藏,扭曲自己的个性,将大部分应在白天得以发挥的欲望死死地压制,让它们沉下去。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压制模式,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应当产生文学或艺术。当然还有机遇,我的最大的机遇是西风东渐。很显然,我的深渊里的矿层,我对创造模式自发的熟练运用都非一般人所能比。
我日后的创作便沿用了在幼儿园午睡时的模式。实际上,我们在童年时代有很多事例遵循的都是那个模式,可是我们要经过几十年的磨难,才会逐渐对那种模式有所意识。当然,大部分人一辈子也不会产生意识。自然界里到处都是我们的镜子,我们却不认识它里面的图象。我们不认识,就等于镜子不存在。而艺术的诞生,是由于人在某个机缘中突发的认识。我就是那偶然发现深渊的探索者,我通过深渊中的开掘活动,使自己的双眼越来越明亮。我要感谢那位负责任的老师,如今,我每天自己充当了自己的老师,而我的亢奋顽强的本性丝毫未改。
那是我三岁的时候的事。我在幼儿园,幼儿园的小孩是要午睡的,可我是一个精神亢奋的小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老师就来捂眼睛。第一次我感觉捂了有半小时以上,反正很久,后来我假装入睡了她才走开。第二次她又来捂,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又万分害怕得罪老师。不知不觉地,我就设想自己正走进一个又深又黑的隧道,那时头空空的,什么都看不见,我每走一步都听到自己的脚步。我在那种地方走了又走,走了又走,我想“下去”,为什么还不掉下去呢?我还在上面。哈,我又出来了,外婆给我送桔饼来了。这时我意识到我还得进去,在那里头走,直至掉下某个深渊。于是我又一次进去,走了又走,走了又走,为什么还不掉下去啊?我终于又留在上面了。大概时间不够长,老师不够严厉?我总是滞留在那个层面,有时眼看就要滑下去了,但总有什么发亮的东西将我唤回来。不过我还是到过了那种地方的边缘,我知道了有那样一个地方。它就在那里,一用力,就到了它边上。这可是捂我眼睛的老师没有料到的。她坐在我床头,捂住我的双眼,一直到我不动不挪了,她才满意地离开。有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我还闭着眼,滞留在那个有一点点光线的隧道里头。莫非在那个时候,我就迷上了那种地方?
我记得我在“创作谈”中好几次写到,我的写作状态是“脑海空空”。然而这种说法并不全面。所谓的脑海空空只是指记忆的表层,即,写作之际,我必须消灭与白天活动有关的一切记忆,不让它来干扰我的“自动写作”。那么自动写作是什么呢?是深层记忆的自动喷发。当然,这种喷发是由于我的主动开掘所致。只要我能够提起精神,用强大的理性将白天层面上的记忆扫除干净,我内部某种微妙的机制就会启动。那种瞬间,我感到自己下沉,进入物质涌动的深渊。我越探索,那种变形的欲望就越喷发到表层,我便能从容地使之凝聚成语言。这样看来,我的“脑海空空”并不是气功或佛教的那种空,而是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