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事情后来的发展是非常奇怪的。被淋了一身脏水的,瘦小的母亲气急败坏地将三个闯祸的女孩招到一块,没有骂她们更没有打她们,只是命令她们坐在房里“学习毛主席著作”,学完后做检查。愁眉苦脸的三个孩子坐在竹床上,念一念毛主席的“老三篇”,又打一会儿野。母亲则垮着脸,不时过来呵斥几句,叫她们“集中注意力”。当我偷偷地在她们家门口露头时,那位母亲就愤怒地提高了嗓门警告她们说:“你们不要被坏人教唆,利用!”难道她说的竟然是我?可是不是说我又是说谁呢?屋里没有别人,她是看见了我才说这话的。那一刻我真是受了惊吓,回到家里好久还惦记着这事。长久以来,我就感到大人们的世界是极其神秘而又不可理解的,这一次的事更加重了我的这个印象。明明是她们自己犯下的错误,同我毫无关系,为什么说我是背后的教唆者呢?我不过是去她们家去得勤一些罢了,再说她家姐姐比我还大两岁呢,我教唆得了她们吗?关于大人们的事情,我发现的神秘之处太多了。我觉得他们思考问题的逻辑也是非常神秘的,绝对不可理解的,就如同这件事一样。所以对于这类问题,我不可能想得很深入。我决心把这件事忘记,并且以后少到她们家去玩。毕竟,那位母亲说出那样的话来令我不寒而栗。
可是不到她们家去玩又到哪里去玩呢?我性格孤傲,腼腆,同院子里其他的孩子都不常来往,只有这几个热情的女孩子是我愿意结交的。于是过了不久,我又鼓起勇气到她们家去了。玩笑之间,她们又谈到那一次的“错误”,大姐又骂了小妹几句,说她“眼睛没吃油”。慢慢地,我就淡忘了她们母亲对我的那种特殊看法,又与她们日日缠在一起,共穿一条裤子了。而她们的母亲,也似乎不记得那回事了,并不反对她们同我来往。
那时我和这家的女孩们最恨另外一个娇里娇气的女孩子。她家的父母是单位的小干部,她当然就比我们高一等,我们背地里叫这女孩“小姐”。那时“小姐”是一个蔑称,指妖里妖气,不爱劳动的女子。我们平时受了“小姐”的气,心里很想报复。有一天我正在这家看图书,最小的妹妹进来了,她双眼发亮,做出很机密的样子告诉我们几个说,“小姐”在后院那里洗澡(那时每到夏天,很多人就在院子里背人的地方架几块砖,站在上面用桶子装了水洗澡)。于是她们三姐妹按早就商量好的计划,提了一桶脏水,朝那个方向猛地泼出去,然后飞快地回到房里。然而她们闯了大祸。站在后院洗澡的竟然不是“小姐”,而是她们自己的母亲。最小的妹妹眼睛近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住在院子西头的那一家,家里的父亲在郊区劳改,很少回家,母亲也在远郊的一个小学劳动,一星期才回家一次。那一家有三个年龄接近的女孩子,我同她们常在一起玩。她们都是能干的,会做家务的小女孩,也很懂得享受生活。只要谁攒下了两分钱。我们就一块去书摊上看图书。这一家有九口人,住在两间房子里,一个八十多岁的奶奶瘫痪在床,全靠小女孩们照顾。家里有点拥挤,却被几个勤快的女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虽同女孩们趣味相投,稔熟,可是她们的父母在我眼里,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那位父亲和那位母亲很少同时回来度假,一般是岔开。大概只有过年才团聚。据女孩们说,团聚时总有激烈的争吵,然后一方摔门而出,提前回了单位。
这么多年过去了,此刻回忆起这个童年的谜语,使我想起了“集体潜意识”这个词。很可能当时那位瘦小的母亲的思维,就是在这种神秘的潜意识网络的控制之下。她说出那种话来(对一个11岁的女孩),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说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