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技团来露天电影场演出了,他们用木头搭起了一座很高的天桥。演出还未开始,我的同伴爬到天桥上走来走去,还跑起来。他们怂恿我也上去玩。我犹犹豫豫地爬到了桥的一端,这时我全身立刻抖起来了。多么高啊!掉下去就是死!我可耻地退了下来。心里虽羡慕高空的同伴,可是只要多看他们几眼腿就开始发软。不,我不能同“那个东西”面对面,我必须借助于一种媒介才能站稳脚跟,才能表演。这个媒介是什么呢?如今回想起来,那无非是一种自我欺骗似的遮布,即一种信念——我是绝对不会死的!我的行动所需要的就是这种永生的信念,否则我便会失去平衡,落于永劫不复的处所。在天桥的上方,我没有这块遮布,我可耻地败下阵来。
在断岩边缘,哥哥和弟弟都伸长了脖子在朝下望,我只望了一眼,就吓坏了。那下面……那下面的情形不堪回首。我不安地站在那里,离那缺口至少三米远,我盼望他们快点离开。可男孩子们仿佛对那种事有无穷的兴趣,看个没完。山涧在下面咆哮,阴森的、笔陡的岩石一溜下去有几百米深啊。想一想我都觉得全身发软,站立不稳,心里一阵阵紧。男孩子们终于玩够了,掉转身离开那断岩,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我是无法面对那种场景的。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恐高症,我的秋千也荡得很出色。那么,我到底害怕什么呢?我害怕的是凝视某种景象。那就像深夜凝视一个黑色的树影一样,当风吹得那影子张牙舞爪起来的时候,我的身体也会颤抖起来。
我在荡秋千的时候是不看下面的,那种运动最接近于自由体验。人知道极限之处是死,但人不看那个极限,人仅仅执着于摆脱引力的欢乐,在欢乐中向极限冲刺!而站在高处望下面的深渊,对于我来说,这种举动是没有什么快感的,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恐惧。我难以适应以肉体直接感受恐惧,我更害怕那种用技巧来使自己的身体在险境中平衡的运动。也许由于在这方面我的能力太差。所以深渊对于我来说就同死亡一样可怕、咄咄逼人。
残雪
还有平衡木,很多小孩都可以在上面走来走去,我却不能。每挪一步我都想着掉下去的事,最终还是一脚踏空掉下去了。不光是由于肢体的笨拙,也由于头脑里没有树立必胜的信念。也许经过长久的训练,我也可以像学会荡秋千一样掌握在平衡木上行走的技巧吧。
沮丧感和去不掉的耻辱终于在冥想中复仇了。我的小说是什么呢?那其实就是在死神面前走钢丝的运动。无论是人物,还是背景,都暗示着死神,但又和死神隔着一块遮布。表演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死神的面目越狰狞,表演的难度越高,舞者的精神也越振奋。也许是为了改写心灵史,我重演了断岩下的景象,我只能在写作时做到这一点,因为写作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那种活动。啊,我无数次在断岩的边缘跳舞。从那深渊里飞上来的蝙蝠精灵们,居然能发出那种远古的叫声,这种沉默了几千年的小动物,完全改变了它们的形象!我的眼前有块遮布,我隔着那块布尽情地表演,蝙蝠使者们同我一块,我们组成一幅画面,太阳在我们的背后,天穹无比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