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弟弟很神秘地来报告我说:“他偷米缸里的米吃了。”他说的是那男孩。弟弟的这句话令我遐想联翩。那是成日里饿肚子的时代,可是谁也不会去吃生米啊。我设身处地想了一想,觉得吃生米就像是吃木头一样不可思议,我觉得天天看见的这个小孩已经成了怪物。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像一条蜥蜴。
然而当他走到我们面前来的时候,我却对他抱有温情。我们都站在走廊上玩,一根棕绳子上晒着很多咸菜。我们玩一玩,又趁着大人们没注意从绳子上扯一根咸菜下来放进口里嚼着。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直惦念着小男孩,我认定他饿得慌。但他为什么不像我和弟弟们一样偷咸菜吃呢?我扯下一条很长的,往他怀里塞,要他吃。可是他一直往后退,不领我的情。“我不吃这个东西!!”他突然大声说。啊,原来他并不像我设想的那么饿,我完全想错了。他当然不可能像我们那么饿,他家只有3口人,两个有工作,而我们家8口人,完全没有正常收入。但那个时候我是不懂的,我仍然认为小男孩过着一种阴暗的、可怜的生活,要不他为什么吃生米呢?而且他又没有爸爸妈妈。唉!
瞧,他又一个人站在门口,他从来不敢走远。我发愁地想,他怎么长得大呢?他今天挨了打吗?按照我的逻辑,没有爸爸妈妈就一定要挨打。但我们又并未亲眼见过他被打,所以这个问题也变得讳莫如深起来。我很想问他今天吃了些什么,从他口里套出点信息来,然后据此去设想他的生活。但他是很警惕的,他站得离我远一点,决不愿意同我谈论这类事。我呢,因为从来没有进过他家的房门,所以也无从设想他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只要我一见到他,我就深感他的饥饿。虽然事实上,他一定比我们有东西吃,吃得好。他的饥饿不是单纯属于肠胃的吧。他很懦弱!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解释那孩子偷吃生米的故事。那也许是某种生理上的变异而导致的癖好,因为显然,并没有发生虐待的事。据我弟弟们描绘,他当时的确是满嘴生米,吃得“吱吱嘎嘎”地响!而且他额头上面有皱纹,完全不像我们这样嫩头嫩脑的。
细细一回想,我们在那个时候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事,我和弟弟们成天都很忙,我们常常很快乐。隔壁的这一个,我们都觉得他很可怜,他没有人和他玩,他因为饿肚子才长得那么又小又黑。一定是!我们也饿,野草粑粑又苦又撕不动,可是我们并不时刻感到这一点,因为好玩的事太多了。水沟里啊,山上啊,我们到处乱跑。
我们姊妹都是很阳光的,虽然害怕生人,但我们在自己家是玩得很开心的。我从未见过这种像蜥蜴一般的小男孩,所以印象特别深。然而时光流逝,虽然住在隔壁,我始终没有弄清关于他的一丁点儿事情。他成了我生活中最早的谜之一,他像一个式样怪怪的符号,在我混沌的脑海里标志着一个陌生而无法进入的领地。
残雪
我们隔壁是两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住在那里。据说,小男孩不是那对夫妇生的。由于那男孩长得特别瘦小,又黑,我只要一见到他心里就会生出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