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蚁巢内部的情况感到好奇,我觉得那漆黑的地方的活动是不可思议的。想想看,成千上万的居民生活在那种堡垒里头,里面的结构该有多么复杂。有一天,一场极大的暴风雨满足了我的好奇心。由于泥土的坍塌,大树下的蚁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蚁王早就不见了,被破坏的巢内只有工蚁在忙忙碌碌,似乎在收拾残局,又似乎只是盲目地来回乱跑。像磁石一样吸住我的眼球的是那一大堆美丽的,晶莹透明的蚁卵。那种精致的几何排列,那种神秘的光泽,令我永生难忘!在我日日路过的这块普通地面的下方,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小生物藏在这里啊。我蹲在那里等啊等啊,但一直没有谁来将这些弃婴搬走,被毁坏的巢穴内仍然只有工蚁。也许,当地裂发生之际,王国内的大部分居民,包括高贵的蚁王,都被深渊所吞噬了?也许我所见到的王国只不过是部分的遗迹?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我终于在心中悲哀地确定,那残缺的蚁巢是被彻底遗弃了,那些美得令人心疼的蚁卵终将变为泥土。在外面,黑色的和褐色的工蚁和雄蚁们仍在匆匆地行走,或在觅食,或在回到各自府上的路途中,它们都知道这里发生过毁灭,但它们都能镇定地对待这种事。
残雪
我们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最小的居民——蚂蚁。大概这些地下居民们围绕着我们的房子建起了无数的隐蔽的或不那么隐蔽的巢穴。我们站在走廊上吃饭时,只要掉下几粒饭,马上就会被巡逻的工蚁搬运回府上。有时,我们会搬一张小凳坐下,看它们如何将一只死蝗虫,一只死苍蝇拖到家里去,那过程有时很长有时很短,但都充满了惊险。
有一天,在无意之中,我又发现了离家不远的那条野沟里头还有一个王国。我在沟边洗手,突然就看见水里有两只一动不动的很小的虾,再仔细看,远一点的水里又有一只大一点的青色的虾,虾的旁边还有一条小指头大的鱼在游。这不过是一条没人注意的野沟,被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花遮掩着,浅浅的水流是从山上曲曲折折流过来的,我万万没想到这里头会有这么美丽的居民。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弟弟,弟弟说:“早知道了。那些石头底下还有螃蟹呢。”这话令我心潮起伏。我一路看过去,哈,又两只虾,又三只!又一条黑背的小鱼,有大拇指那么大!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种没人留意的小沟,谁又会去放鱼苗,谁又会去放虾?当然,这些水族小动物是属于山的,是本来就有的,正如屋前屋后那些蚂蚁一样。它们多么静谧,同周围环境是多么协调!也许这些居民永远只能长那么大,要是长得太大,沟里不就挤不下了吗?再往前有一个小水潭,那里头的微型鱼和微型虾更多了,游来游去的,那么自在!
从机关宿舍大院搬到类似乡下的郊区小屋,这一人生中的重大迁移不但打掉了我身上的娇气,也使得我同自身所处的世界的关系变得比从前友爱、单纯而又丰富了。在那之前,大自然同我离得那么遥远,我们两不相干。搬家后,一出门便置身于自然界了。于是,一点一点地,我发现了那些幽秘的王国。这些王国里的居民,它们的生命,同我自己的生命是平行地发展着的。当我的占有欲没有发作,没有去危害它们的时候,它们的自然之美曾无数次令我惊叹过。
那天上午我观察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但那种陶醉的情绪至今记忆犹新。想想看,只不过是天天路过,司空见惯的一条野沟,那里头就有这样多的宝贝!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我们又怎能看得透眼前这个魔幻的世界呢?隐秘的邻居们,它们的梦会同我们的梦交错吗?也行只有在梦中,白天里从未有过的沟通才会发生?潺潺的溪水响在我的梦中,我将脸贴着水底的石头去追逐那些细小的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