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好多年里头,我一直生活在底层,后来又忽然一下子升到了上层。但在我心目中,这种外部的变迁不值一提。我认为底层和上层本质上毫无区别,无非是将赚饭吃的时间变为写作的时间罢了。我仍然以我固有的格调对待生活,我同“他们”的矛盾总是同样的矛盾,恩恩怨怨也相同。我终于熬到了这一天:内在的生活几乎成了我的全部,谁也不能再来干涉我了。
儿时人际关系的状态的直接后果就是不得已的孤独。我生活里最缺的就是玩伴。我的空闲时间有一大半是在孤独中挨过去的。那种逼迫人的寂寞的最大作用便是促使我早早学会了阅读。我大概是9岁读完了第一本薄薄的恐怖小说,13岁便可以看红楼梦等文学作品了。如果每天有人玩,如果生活中还有别的刺激,我也许就不会将阅读看作最大的乐趣了。阅读文学其实是一项孤独的事业,也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手段。在阅读之际,我是不希望有任何人在旁边的,那是灵魂出窍的瞬间啊。一本悲情故事很可能让我泪流满面,我当然不愿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失态。我无法模仿社会中的人的言行,所以为人们所歧视。我静静地坐在家中,在孤独的事业中寻根。这种寻根是不自觉的,从本能出发的。也许在那莫名的忧伤里,我已多次同古老的幽灵相逢;也许黄昏空气里的树脂味当中,我已同从未出生过的姐妹邂逅。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不知道。
小的时候,如果大人们的谈话涉及到了我,我就会感到万分紧张,感到大祸临头。那是一个我不可能在其中扮演角色的,无法呼吸的世界,他们要在那里对我做出某种惩罚呢,还是决定我的命运?如果某一天,我在屋子外面犯了一个什么错误,而我又听到某个大人在谈论这事,我便吓坏了,一连好多天都疑神疑鬼的,觉都睡不安,只想平安无事地挨过一天又一天,因为时间一长,什么事都会淡忘——我有过多次这种经验。有很多事我看不到,社会的风暴同我之间有一个板结层,我有意无意地避开着“他们”,并且越来越听不懂他们的话。这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更加剧了我的所谓“乖张”。我只要一开口就不合时宜,只要一动作就如大象闯进了瓷器店。我十八岁进工厂时,那些师傅们当我的面说,我在所有的青年里面看上去最“幼稚”,根本不像十八岁的人。这种评价不无贬意,也预示了后来的麻烦。
我只是读,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地读。即使你躲开那个社会,即使你对身旁那个社会一点都不能适应,这也并不妨碍你阅读。因为你阅读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是你的梦。只要你没丧失梦想的能力,你就会层层深入,你就可以扮演角色。这个孤独的事业又是多么纯洁,多么地给人以希望啊,因为有了这个秘密的事业,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有时候,居然敢同社会抗争!在“文革”中,我主动离开了学校,但我心里是不怕那些人的。不论是他们来抄家也好,来抓我父亲也好,逼我一次次地搬家也好,我都没有慌张过。我蔑视他们,这些没有人性的工具。我还暗下决心,决不堕落,决不浪费时间,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放弃自己的秘密生活。
也许是由于不善于模仿,也许是由于内在的东西太强,难以为外界所同化,我童年时期最大的恐惧和尴尬就是同陌生人接触。因为父母都是有“问题”的人,家里的客人特别少,偶尔来一个不认得的大人,我就紧张,生怕要我去同她或他说话,也不愿意叫“叔叔”或“阿姨”什么的,最好是赶快躲出去。在我看来。人际关系本来就不可思议,再加上父母又有“问题”,常被人影射和白眼,同陌生人打交道就更可怕了,完全搞不清路数和规矩。那时我不但见客人就躲,见学校老师就躲,就连邻居里头的叔叔阿姨也不好意思打招呼,打招呼也要脸红,不自然。我只有在少数几个同龄朋友当中才是自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