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真的魔鬼是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还在不遗余力地扮演他。一旦结缘,终生相伴。无论我已经走得多远,那山间某地的林涛,依然如我孩童时代那样呜咽不已。
在课堂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夜半醒来的时分,我常常会产生那种黑色的念头:魔鬼(书里说他是披着人皮的狼)会不会就在我们当中?如果被魔鬼盯上了,我会不会死路一条?多么可怕的家伙,竟然住在坟墓里头!我脑海里反复出现这样的画面:一个模糊的人影,提着一盏马灯在坟茔间悠转,有人发现了他,他跳起来,机警地躲在一块墓碑后面。为什么摆不脱这个鬼影?看来我太想扮演他了,他对我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残雪
终于。那本书还回图书馆了。从那个时候起,或许我模糊地揣测到了自己心底的嗜好吧——我喜欢恐怖体验。但在那个时代,恐怖体验是不容易找到的,它只会不期而至,那时你往往要被危及生命。于是我有限的几次可怕体验(从车上摔下,掉进水塘,踩塌屋顶的椽子等)成了我终生的收藏,隔一段时期它们又会像幻灯片一样回放。而我自己在片中,永远是那个夏天穿无袖衫,瘦骨伶仃的小孩,目光迷茫。
那是我读过的最入迷的一本书——在小学三年级时。书名叫《孤魂鬼影》。内容已经差不多全忘记了,似乎是写一个本地人成了一个受“美蒋”操纵的特务,住在坟地里,夜里出来搞破坏活动。有一个情节至今记得:那个坏人为了让村里的人认不出他来,就将黄豆炒热,倒在盘子里,然后将自己的脸压在滚烫的黄豆上面,烫成一个麻脸,像出过天花一样。我无数次想象这件事,就仿佛那些黄豆陷进了我自己的脸颊,我将它们一粒一粒地抠出来。那一定疼得钻心吧。
那本书就像一块磁石,我一做完作业就捧着它坐在那里再也不动了。我看得慢,因为书里头有些生字,但我又急于了解情节的发展,所以我的情绪就如火烧火燎一样。那些场景是多么的恐怖啊,深更半夜,一个影子在坟茔间窜来窜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白天里,公安人员去那地方寻找,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这个鬼影的痕迹。看到这里,我全身都在发抖。屋外寒风呼啸,屋内的人全睡着了,我的思维在走钢丝。那个鬼会不会就藏在我家的床底下呢?或者窗户外头?有一刻,我看到有张模糊的脸在玻璃上晃动了一下,啊,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应该钻到被窝里头去,钻进去就好了,谁也伤害不到我了。但是我还想看,我想知道结局。唉,结局!不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恐怖。我还在坚持。我瞟了一眼闹钟――两点三十分!明早还得上学,我吓坏了,放下书,钻进被窝,在寒冷的黑暗里,我全身发麻,但我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一连好多天,我心神恍惚,不断回想着《孤魂鬼影》里头的情节。我已经知道了结局,结局很没意思。可是那些情节,实在是给我太强烈的印象。我一遍又一遍地翻回那些惊心动魄的地方重读:黑森林啊,墓地里的鬼窟啊,同恶魔面对面的较量啊,平静的表面底下深藏的阴谋啊等等,还有什么比这更符合一个九岁女孩的想象力呢?当我沉浸在恐怖情节中时,我身上的疯狂就被激发出来了。也许其实,我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恶魔?但恶魔终于被揪出来了,他脸上的麻洞凄惨地面对着白天的强光。真是不可思议啊,这到底是什么性质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