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青年时代,在街道工厂做事的时候,因为受到那个厂长的欺负,无计可施,我就和另一位女同事在车间里破口大骂,整整骂了一个晚班,后来还赌气旷工,又到厂部门口当着厂长的面挑衅了一下。其结果是不了了之,并没有扣我的工资。像这一类的大爆发就远远不是盲目的了,那里面是有谋略的。当然也是对于压迫的反抗。踏入社会之后我一直为社会所排斥,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我的反抗。
我性格暴烈,容易冲动发火,这个特征大概从婴儿时代就已经显露出来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尽管阴郁的日子居多,内心的烈火一点都没有减弱,只要被点燃,就会“嘭”地一下烧起来。我的发作总是异常猛烈而持久的,和伙伴的争吵可以持续几个小时,同家里人闹翻则常常持续几天。如果受了冤枉或背了黑锅,满心都是恨;如果被人欺负了,则总想着报仇。总之是属于那种“放不下”的类型,所谓的“问题儿童”。有一次,弟弟看见我冲上楼梯,一把死死抓住一个比我胖大得多的小姑娘的双臂,那骂不绝口的小姑娘居然被我的气势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我这才鄙夷地松开她走下楼去。弟弟对我佩服极了,想想我那时是什么样子啊,苍白,奇瘦,绰号叫“香棍子”!
一旦爆发,我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的,因为里头有疯狂的成份,就如被刺激发疯的奔马,必得要跑累才会停下脚步。我想,这种暴烈应该是来自血液里头的遗传吧。据说我的老外公是个疯狂的暴君,一发疯就用刀砍我外婆,我亲爱的外婆被他砍得遍体鳞伤。我继承了这种非理性的暴烈,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之下,我没有变成外公那样的疯子,而是让自己的理性监控着体内的那个狂人,在文学的王国里肆意发挥,创造了奇迹。我的理性和逻辑能力来自父辈的遗传,我曾是我父亲的得意的作品,他手把手地教过我哲学——野马皈依了强大的理性,两方面的合力构成了我的才能。
童年的理智还没有健全起来,发作大多是盲目的。当然其间还是有一定的道德标准,即所谓的“认死理”。我认为自己是诚实的,家人却认为我在某件事上“撒谎”,由对骂而导致挨打,情感就如水库里的水倾泻而下,一定要闹出个真相来。但你又如何证实真相呢?真相不能证实,家人当然不相信,也不会去调查,家务太多,他们太忙。这个我是不想的,闹了再说。最后当然是没有结果,自己惨败。课堂上,后排男同学调戏我,乱吵,老师过来后,不说他反说我这个一贯守纪律的学生,就因那男同学出身好,是她的红人。我气急败坏,一顿乱辩,还哭起来。老师沉下脸来,训了我几句就走开了。大概她既有点看不起“出身”有问题的我,又觉得我难缠。事后我记恨了好几天。
我的性情是改不了也不想改了,它就这样慢慢转化成了我的写作的方式。我每天都要在写作中爆发,叛乱,和起义,然而,这种爆发,叛乱和起义却又是于朦胧中朝着某个方向的皈依。所以不论我写下什么,都可以从那里头看到多年前那个哭声响亮持久,异常躁动的婴儿的影子。这个婴儿长大起来之后,竟成了最善于用铁的逻辑来约束自己的人。我就这样在自我囚禁中得心应手地发挥着。毁掉老外公的暴戾也就这样成全了一名艺术工作者。但我并不能预测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的逻辑崩溃,就像我父亲老年的情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