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有一个很有趣的特点,那就是梦与梦之间往往都有某种联系,有时候,甚至到了一个梦连续做十几年的地步,只不过里面的人物场景有所变化而已。熟悉的场景——某种样式的街道,房屋,车站,山路等等反复在各种梦里头出现,但这些场景绝对不能同现实对上号,它们是梦的符号。当我遇到似曾相识的场景时,我便想到,啊,这个地方在上次那个梦里已经来过了的。“上次那个梦”是什么样的梦呢?醒来之后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只有在梦里,以前的梦才像连环套一样一个套住一个,那么鲜明,那么生动!
是好久以后我才慢慢知道的,我的梦境同一般人的确有点不同。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隐藏着把梦境变成现实的野心,从一开始我就想如同掌握梦境那样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是我没有完全意识到而已。是写作,激发了我在这方面的巨大能量,将我一次次带到悬崖上去体验永生的境界。
有一个地方,铁路如蛛网一样密布,铁路边有密友的简陋小屋。“我”来到这里,友人不在,我去找她,横穿无数铁轨跳来跳去。我还没有找到她就必须离开了,在心里计划着:“下次再来。”下次是哪个下次?醒来后这个下次不存在,只有再次做梦时才有可能到达那个奇异的地方。但第二次的梦也许不是关于铁路的,却是关于护照签证的梦了。没完没了的奔波啊,被官僚部门弄得筋疲力尽,终于起飞了,在高空,心中的目的地却是铁路旁的木板小屋……毫无疑问,梦是有逻辑的,然而醒来之后,逻辑的密码就破译不了了。
人在梦中的能量难以估量。比如我想飞,就可以飞。有时候我用一张凳子翻过来做道具,坐在上面像滑冰一样起飞;有时候,我什么道具都不要,张开双臂纯凭意念上升。当然,不论哪种方式,我都不能随心所欲,不能飞得很高。地心的强大引力总是制约着我。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在新梦境中想出新的办法来对付引力。那种微妙的,难以描述的方法有时很成功,使我在盖着瓦片的屋顶上方得意地翱翔;有时候,我的方法却很失败,我不断下降,越飞越低,只好放弃。我曾在梦里返回到儿童时代,当时“我”和一些小友在一个黑糊糊的,氛围很暧昧的院落里造一架飞船,我们打算坐上它到月球上去。我,还有那些小友认为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飞船的轮廓很模糊,似乎是铁制的,又似乎是木制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有上天的欲望在我胸膛里扑扑跳动。最后到底坐没坐飞船?结局也很不重要,也就不了了之。
梦里的“我”是一个模糊的主体,只有视觉,没有听觉。或者说,这个“我”是一双眼睛,一双会思索,会感觉的眼睛。我总是在城市里匆匆行走,在郊区某些有固定标志的路上跋涉,在树林里穿梭。到处都有熟悉的标志——在从前的梦里出现过的标志。“哦,又到了这里!”这双眼睛说。然而目的地是不清晰的——去哪里?去干什么?去会见谁?眼睛是不会提这些问题的,眼睛只会疑惑,焦虑,不会追寻答案。眼睛看见了夹杂在陌生背景中的熟悉之物,那东西一闪而过,并不能给焦虑的眼睛带来缓解,眼睛还要焦虑下去。虚无化了的身体走啊走啊,旅途的风光不断以其意外刺激着眼睛。梦里的风景同这乏味的,可以预料的现实中的风景完全是两码事,那里头确实充满了猎奇,充满了危险,也深深隐含着希望和惊喜。有时候,站在大门口的传达室老头会突然露出衣襟下面的尖刀;有时候,林子里的一堆枯枝下面居然长着一大堆食用菌;更有那种时候,我在大路上奔跑着逃避追捕,我在敌人快要临近之际用力闭上眼,于一瞬间变出一间地下室,将自己闩在里头。睁大的眼睛在多数时候是迷惘而紧张的,看不完的风景探不完的险,只有在绝境(死神?)赫然出现之际,眼睛才会紧紧闭上,同虚构的身体一道策划致命的场景转换。这种策划有时成功,有时全盘失败,失败的结果是彻底梦醒——因为真正的绝境是不可能持续的,只能是一些瞬间。在我的梦里,大弟的死和父亲的死就是这样一些瞬间。那是天崩地裂的瞬间,眼睛停止了看的功能,也就是停止了存在。有人用无声的语言暗示我:他们死了。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便是,从儿时起,我在大多数的梦境里头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小时候不懂得延长自己的好梦的技巧,只知道要逃避噩梦。如果老虎在后面追,我就要往悬崖上跑,跑到了就闭眼往下一跳,以便及时梦醒。如果没有悬崖,大树也行,爬上树(我爬树的速度不错),选定一根树枝,然后也是闭眼一跳。似乎是,这种应急的手段没有一次失败过。我不知道别人什么样,反正我的自我在梦中是可以分裂的,因为我在某种程度上居然可以操纵自己的梦。后来又发展到不仅仅逃避恶魔猛兽,也逃避令自己难堪的处境。什么是难堪的处境呢?就是同世俗中的我所处的相类似的那种处境,比如人际关系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便在梦里头去找一座悬崖,哪怕是一座废弃的建筑也行,到了那上面就闭眼往下一跳,于是醒来。成年以后,只要条件许可(比如休息日,比如夏日午睡),我总是尽量设法延长那些“好梦”。为了将一个那样的梦做下去,即使已在梦醒的边缘也用力闭眼坠入黑暗。这样做的结果是,梦的翻版出现了,后一个梦同前一个梦虽场景不一样,但内在的情绪是一致的。就这么一版又一版地翻下去,直到不无遗憾地清醒过来。
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位白面秀气的男孩是我暗恋的对象。当然,那种暗恋是绝对不可以表露出来的,必须深深地埋在心底。我居然被安排与他同桌了,这种安排使我产生那么多隐秘的激动,也使得我在课堂上正襟危坐,决不朝他那边转过脸去。然而墨水瓶滚到他那边的地下去了,他弯下身去将其拾起,大方地对我说:“给你。”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红脸。同桌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我们很快分开了。多年以后,被我小心翼翼地深埋的幽灵出来活动了。那时,在我的大多数梦里,他都是我的情人,一个影子情人,有着模糊的男孩的形体。那是激情高涨的恋爱的梦,一幕又一幕,整整上演了十几年,却没有肉欲的冲动,只有心的渴求。也许那个孩子就是我自己,是童年的,被埋葬的我。而埋葬,正是为了梦中的复活。灰色而压抑的童年和青少年是老天给予我的馈赠,外界的现实越无味,越绝望,深渊里的王国越灿烂辉煌。只不过,那个王国我当时没法目睹,要等待好多年以后,她才会轮廓初现。
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