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后来那些病菌又发展了,它们再次密谋反叛。我增加了一台除湿机,并且将窗户改成双层玻璃,关得死死的,又同它们和平共处了几年。
我的方法就是自己设计的一种“桑拿浴”。我已经有20多年的跑步历史,最近。我尝试着穿上很多衣服去跑,跑得满头大汗,然后回到我的温室里头捂汗。十几分钟之后换衣,吹干头发,继续呆在温室里,或做室内劳动。过了半小时后,衣服又汗湿了,于是再换衣,再吹头发。这样做一次“桑拿浴”就可以保持体内的激素水平,防止感冒。最近几个月我就用这种特殊的方法使自己的身体上了一个档次。我虽患严重风湿过敏,却依然每天精神抖擞地工作,睡眠也不错。我想,我体内的风湿病菌又同我达成了一次光荣的妥协,是因为我太顽强,我的事业太强大了吧。面对这样的对手,它们可得悠着点!我正处于创作的高峰期,我可不想让我的敌人来扰乱我的计划。它们朝我露出铁牙,我也有铁腕,这是硬碰硬的较量。终究,和平共处是唯一的出路。
残雪
我的身体不就是一个大自然吗?在酷烈的自然条件下,精神仍然要生存,要发展壮大。有时候,严酷的条件反而促成了精神的发展。我所体验的高质量的精神生活就是我目前的奋斗生活。这也是我最愿意过的、最本质的生活。
40岁以后,我的风湿病表现为过敏症。首先是对湿度的过敏。那时我住在江南,一年中有近四分之三的时候空气中的水份超过了60-70%。于是我全身的粘膜都发炎,既有严重上呼吸道症状,也有骨头的症状,惶惶不可终日,度日如年。医院对我这种病是没有办法的,而且以他们落后的方法也检查不出来。我知道只能靠自己。我开始加大运动量,并且在运动时注意保暖。正好又有一个好朋友送我一台除湿机,这就解决了我两年的痛苦。
据说儿童的肺病是算不了什么的,一旦得到营养就会痊愈,属于缺营养导致的肺病。我和弟弟们得病时正过苦日子,饭都吃不饱,哪来的营养。幸亏苦日子在那个关口上过完了,要是没完没了地过下去,我恐怕是死路一条。得病的体验谈不上特别深,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长时期地同体内的细菌和平相处吧。那种病被称为“痨”,也就意味着耗。耗了两三年之后,它们觉得我的体质不再适合于它们生存,就离开了。我成年以后又透视过肺部,连阴影都没有,说明那些小东西走得不留痕迹了。当然,它们多半没走,是死了。
后来就没去管它了,照样上学。我又抱起侥幸心理来:反正又不痛,不就等于没有病一样嘛。谁又看得见我的肺啊。有闲空仍然是拼命玩。过了一段,母亲又带我去照X光。医生说钙化了。那么就是好了吗?好像又不完全是好了,不过肯定比以前好了些,从大人们议论此病的脸色可以揣测出来。也不记得后来有没有去复查,反正就不再去管它了吧。原来有病并不可怕啊,我更有了放心大胆去玩的理由了。从那以后,好几年都不去检查了,病肯定是已经好了吧。
2001年,我终于抵挡不住风湿病菌的大举进攻,举家搬迁到了北京。这里干燥宜人的气候让我享受了三年多的幸福生活,我写下了大量作品。但是敌人并不甘心,它们仍在伺机叛乱。叛乱终于在2004年底爆发了。我不再怕潮湿,却变得极度害怕温度的下降。即使六月伏天我也得穿羊毛衫,冬天则要将室内温度用电器使之升高到27度。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会进入重感冒状态,甚至天旋地转,躺在床上连头部都不能转动。我估计风湿病菌已经入侵了我的中枢神经。我也去医院看了一次,而且是最好的医院。没有结论,不了了之。说我“没有病”。既然医院说没有病,我推论出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法来对付我的病。我的父母都是风湿病,父母的父母也有这个病,姊妹也都是风湿病,我怎么会没有病呢?我当然知道我有病(其实人人都有某种病),而且感觉得到那些病菌的活动。我必须像发明小说一样发明一种方法来治我的病。
我得经常去医院照X光,因为结核杆菌在吃我的肺叶。每次胶片拿出来,我都非常非常关心。究竟到什么程度了?听说很严重,有好几个黑洞。我想,黑洞就是细菌巢吧,它们吃了我的肺,就在那里建了巢。于是我不能去学校念书了。于是我还得到每天一瓶兑水牛奶的优待。我并不恐怖,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死不了的。我才7岁多呢,谁见过小孩子就死了的啊。而且这肺病,并无什么痛苦的症状,还可以喝牛奶嘛。我不在乎,照样在家里玩得起劲。然而当静下来之际,内心深处隐隐地总免不了有一点点害怕——要是那些细菌将肺叶吃完了,我就会死吗?到底会还是不会呢?
成年以后,家族的风湿病耗上了我。大约我的体质特别适宜于风湿病菌的生长,可以说从儿童时代直到今天,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我与它们之间既有相安无事的时候,也有发生激烈斗争的时候,打打停停,对立了几十年,而双方使用的制约对方的手段,也是越来越高明越来越复杂了。风湿病的最初的症状是腿痛。少年时代既缺营养也缺保护,小腿便一年四季疼(冬天为甚)。有时竟疼一整夜不缓解,白天又继续疼。那个年龄对疾病没有认识,唯一的办法就是“扛”。一直扛到十六七岁身体发育了才好转。那种办法有点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够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