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功了,并不完全是俗话说的“有志者,事竞成”。关键的关键是你体内那不息的冲动,以及顽强的意志力。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忠实于自己的冲动,不为外界的蝇头小利所动摇,他总会达到某种自由的境界。
终于赚到1块2毛多了。于是去买钢笔。在城里跑了五六个文具店,都是那种黑笔杆的“永久”。我很想要一支彩色笔杆的“永久”,我见到同学用过。顶着烈日将大店子和小店子都找遍了,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店子里发现了一只绿色的“永久”。让店主拿出来,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因为不如同学们的“永久”好看(也许他们的笔比这要贵)。“绿钢笔好看呢。”店主和蔼地说,我感到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于是一下子脸红起来,赶紧伸手到口袋里掏出那一大把硬币。他在柜台上数了好久才数清。然后钢笔就归我了,没有盒子,只有单单一支笔。那支绿色的“永久”我用了好几年,写起字来笔迹的确细细的,但远不如父亲给我的笔流利。后来不知被我怎么弄丢了,我不太爱惜东西,大概对我来说,只有追求过程才是最有意思的,那时也不注重要留个什么纪念。
残雪
直到一个月之后,因为打扫卫生搬动那一堆箱子,我才在箱子底下发现了我的蚕宝宝。打开小纸盒,枯萎的莴笋叶上面的两条蚕宝宝都成了灰色的干尸。一定是家里人开箱拿东西,没注意到箱盖上的小纸盒,盒子就掉下去了。当我终于找到蚕宝宝的尸体时,却并不那么悲伤了,大概这个时候,激情和狂热都已经变成灰烬了吧。然而我记得过了好多年,我还在梦里发了狂似的寻找我的宠物。那是我的最大的一次幻灭,可是我努力过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很想拥有一支“永久”牌的钢笔。那时我还没有用过正式的钢笔,我的笔是父亲拿一支用坏了的笔改装的。他将磨光了的铱金笔的笔尖拉下去一点,再到麻石上面磨尖,就成了一支样子有点古怪的钢笔。他干这件工作花费了好几个小时。这只钢笔写字很流利(可见父亲还是很内行的),但笔迹有点粗。我更喜欢那种细细的笔迹。
回到家却发现放蚕宝宝的小纸盒不见了!我心急如焚,将家中每一个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我明明放在皮箱盖上,早上出发前还观察了它们一阵,怎么会不见了呢?找啊,找啊,那一天余下的时间都在找,简直焦虑得要发疯了。然而还是没找到。我成了世界上最最沮丧的人了,连哭都哭不出来。晚上,我将那一包救命的桑叶浇上水,仍然心怀希望:说不定一觉醒来,蚕宝宝就出现了呢;说不定我将它们放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忘记了,睡一觉就想起来了呢。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没有出现。桑叶终于坏掉了,希望彻底破灭。
我曾万分羡慕小学同学们饲养的那些蚕宝宝。蚕宝宝吃桑叶的样子是多么的优雅,如果凑近去听,它们咬啮桑叶时发出的“嚓嚓”响声简直令人心旌摇摇。有一位男同学的蚕宝宝已经变成了很多茧子,那些雪白的茧子当中竟有一颗金黄色的,金色的茧子略大于其它的茧子,椭圆的曲线尽现皇后的风采。啊,我多么想拥有!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
也许,我是最善于给自己制造希望,也最善于将这希望变成行动的人。1979年我生了儿子,失去了工作在家待业。到了81、82年,找工作的希望依然渺茫。一边在家带孩子一边看书,日子过得很郁闷。有一天,一个想法慢慢成形了:我要和丈夫一道自学缝纫,以此来养家糊口。说干就干,我立刻就开始在家里那台旧缝纫机上练习制作,将旧衣服,旧裤子拆开,再按缝纫书上的步骤重新缝上。反反复复地练习,有时搞到凌晨3、4点钟还不睡觉。丈夫则每天下班回来用报纸练习裁剪,也要搞到1点以后才睡。当时我们家里仅有两本“上海服装裁剪”,那是我们全部缝纫工作的指导老师。这样努力了三个月之后,第一位顾客上门了(熟人介绍的)。然后是第二位,第三位……梦想成真,我们马上开始赚钱了。我们的缝纫以式样的新颖,时尚为特点,也做特体的老人服装。量体裁衣,为顾客着想,使得我们的生意很兴旺,不久就带了4个徒弟。做不完的工作赚不完的钱,虽然累得要命,却是多么的兴致勃勃,情绪高昂。就这样,我和丈夫无意中成为了最早的“个体户”。但我志不在此。我虽然也对缝纫有浓厚的兴趣,却一开始就是将它当作谋生的手段——我心里放不下我所酷爱的文学,之所以搞缝纫就是为了打好经济基础来从事文学创作。大约开业之后半年多,我就开始了写作。我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在文坛上得到公认的那篇“黄泥街”。那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头写出来的啊。白天帮顾客量身,出式样,管理各项事务,带小孩,还要见缝插针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我的灵感。到了晚上再将那些片断整理好。
暑假到了,有些小孩子到街上去推板车,我也是其中之一,并且是对这项工作最狂热的小孩。因为推一次板车可以赚1-4分钱,假如你运气好,碰到一个拉长途板车的,一次就可以赚1毛钱,甚至1毛2分钱。我的样子极为瘦弱,拉板车的工人一看到我就砍价,别人给3分,到了我这里就只有2分或1分。但我不气馁,不就多花点时间吗?还有什么比这种有希望的工作更有刺激性呢?推啊,推啊,眼见放在铁筒里的硬币一天天多起来,关于钢笔的想象也一天天变得鲜明而急迫了,这真是磨练耐心的工作。一支“永久”至少要一块2毛钱,而每天推板车只能赚5-6分钱,还要天不下雨才有赚。但这些都难不倒我,暑假不是有两个多月吗?我更起劲了,南方最为酷热的那些天,别人都在家中歇凉,我还是痴心地站在滚烫的柏油马路边等雇主。我一定要赚到1块2!一回我和另外一个女孩推长途,推到郊外去了。卸完货,那位工人将空板车套上“回笼头”(一种机械轮子),让我和伙伴坐在上面回家。车子踩到城里了,我想下去看看,工人放慢了车速,但我还没等车停下就往下跳,并且是往后跳,一下被甩出好远。这时正有一辆卡车经过,只差两尺远就压到我了,同伴和工人都吓坏了。捡回一条命的我却并不怎么后怕,也许那时是麻木了。
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几粒蚕卵。同学说,要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蚕宝宝才会出来。于是我将蚕卵用棉花裹着,放在衬衣口袋里,紧贴着胸口。几天后,比蚂蚁还小几倍的黑色小虫咬破壳钻出来了。一共出了两条。我连忙将它们用棉签粘住,放到同学送我的桑叶上面。蚕宝宝一天一个样,几天后就成了白色的、体态圆圆的小虫。可是食物成问题了。没有桑叶,用莴笋的叶子代替,两条小虫一天天瘦下去。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吃过早饭就带了弟弟们去公园采集桑叶。没想到公园里的桑叶也不见踪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桑枝,大概是因为养蚕的小孩太多吧。沿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差不多都要绝望了。忽然眼前就出现了一棵伸向湖面的老树,一根旁枝上头还零零星星的有一些桑叶。那一刻我的心都跳到了喉咙口!于是小心翼翼地爬上树,将桑叶采了下来,用手巾包着,有满满的一捧!怀揣救命的食物,和弟弟们赶快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