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城市开始生长了。主干道和次干道都在不断地延长,分岔,原来的城市隐没在一大片喧闹嘈杂之中,终于再也找不到了。在发展了的城市里,我开始为生计奔波。拓宽了好多倍的马路上总是车水马龙,商店里永远是人来人往,扩大了的广场中央不再有花园,那里树起的是广告牌。
残雪
我们的家位于一条次干道旁,离主干道不是太远,半小时就可以走到。主干道从河边延伸到火车站,大约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完。那条柏油路不是特别宽,但那个时候在我们的眼里还是很宽的。几条次干道同主干道交汇的地方就被称为广场。广场的中心有一个小花园,我帮人推板车赚零花钱,推累了就到那里面去休息一下,躺在野草里头倾听车轮滚动的声音。我住的这条街上有一家报社,一个铁路货栈,一家电台,一个卫生防疫站,城市的邮电总局位于街口。除了这些单位以外,街边连接起来的房屋大都是住着城市贫民,家境不宽裕的那种。那个时候,特权阶层应该是住在大院里头,而不是街道上。我们并不同这些贫民打交道,只是由于日复一日地经过他们门前,便有了亲切感。
现在的家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当中的一个空档里,我住的是五层楼的楼房。屋后有三株老杨树,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遗民。它们看上去早已面目全非,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然而春天里,那些扎得很深的根忽然露出了地面,从根子上长出了一些小树苗。已经枯顶的老遗民是多么的不甘心啊。我们一家人赶快为这些树根培土,施肥。树苗迅速地窜高,不久就有两层楼高了。我站在年轻的树下,想起那些深而又深的老根,那种弯弯曲曲,缠缠绕绕的路径。原来的老城大概已迁移到了那种地方吧,只是老城里的那种夜游仍然是焦虑的,焦虑而好奇。
慢慢地,我的工作可以坐在家中来做了,从此我便极少出门。每隔一段时光,我就听到别人带来消息:城市又在某个方向向外延伸。我感到自己成了老蜘蛛,我不再记得自己的那张网的疆界。
沿街排列的贫民木板房里头有两个理发店,两个小人书铺,一个废品站,一个烧饼店,两家南货食杂店,一家槟榔店,一家百货商店,一家煤店。而我们宿舍对面,马路的那一边,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煤栈,人力板车,吊车,卡车,还有火车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我最喜欢呆的地方是小人书铺,废品站,烧饼店和食杂店,原因很简单,因为精神和肉体两方面的饥渴。不论有没有零钱我都去小人书铺,有钱就看书,没钱就看贴在窗玻璃上的彩色封面。我久久地站在烧饼店和食杂店的橱窗外面饱眼福。至于废品店,我光顾它是为了用捡来的废品卖几个钱。
有一次,仅仅一次,我出门去夜游。城市从高处向我压过来,一瞬间,我的近视眼就像失明了一样。于一片黑暗中我几乎找不到归家的路。原来,这些年里头城市已经变成了潜伏在高空的怪兽。这些怪兽是如何做到不要立足之地的呢?我奔回家之后好久才恢复了视觉。
我最喜欢的是夜游,尤其是夏天和秋天的夜晚。通常有一个目的,买文具。我顺着次干道往前走,除了路灯和贫民家里的小电灯,到处都是黑黑的。不久就看见光圈了,是夜里营业的南食店,透过玻璃窗还可以看到里头的油炸花生米和蜜枣呢。过了南食店就是邮电总局,那一段路很亮,因为办公楼里头有日光灯,工人们在上夜班。抬头望天,天总是好看的,有很多星星。往右走一段,就是最大的百货大楼了,里面什么都有卖。不知为什么,留在记忆深处的并不是百货大楼的辉煌,而是出发时我家所在的那条街上的昏暗。对,就是昏暗,昏暗里有几个人影在活动,那种目的不明的活动。我从来没有特意去观察过,也许就因为没有特意观察,那种暧昧的景象才深入到了我的记忆里头?在我的出游的梦里,那是我常用的背景,总是那一段黑路,总是那个人影晃动的南食店。即使梦里的“我”已成了中年人,背景还是丝毫未改。有好多回我在梦里看到潜藏的黑影,我奔跑起来,那些木板房的门都关得紧紧的。
小时候,我住在城市的心脏里面。那个时候的城市被我了解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