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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 作者:残雪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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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在死亡堡垒中的演出——读《基督山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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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法里拉画在监狱墙上的图表,类似于大仲马画在稿纸上的图表——他画这个是为了确定那些选中的变体故事的秩序。一叠稿纸已经弄好准备送去印刷了,它描写了我在马赛度过的青年时代……

在这位开拓者面前,一切障碍都消失了。他无处不在,同时在这里又在那里,穿梭于时间的机制内部,向庞大的依夫城堡发起挑战。而我,我只要听到他的铁镐还在响,我的思维就始终活跃。即使我们不见面,我们也一直在对话——他用行动,我用思想。在漫长的交流中,我眼前的图案越来越清晰:我俩勾出的,是同样的空间和时间的图案啊。每间牢房里都同样有一个制陶装置,一个水罐,一个污水桶。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通过狭小的窗子看天,这个人就是我,埃德蒙·邓蒂斯。这个图案是我俩共同的创造成果。却原来,人的灵感无论多么离奇丰富,深层总是透出那间牢房。法里拉神父的模式是:判断——冲刺(犯错)——再判断——再冲刺。我呢,在另一个地方观照着他的一举一动,依他的轨迹画出我的图案。我同他的关系最好地表明了创作是灵感(错误)和推理的合力的产物(依夫堡的形象)。

从我青年时代起,马赛海湾和它的岛屿对我来说就很熟悉。在我那不长的水手生涯中,每一次离岸和到达。似乎都是以这里为背景。可是啊,每次看到黑色的伊夫城堡,这名水手就出于本能的害怕移开了眼睛。所以当他们将我戴上镣铐,塞进一只挤满了宪兵的小船里头时,我一看见那堡垒、那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就明白了我的命运。于是我低下了头。我没有看见(也许我不记得了)小船所停泊的码头,也没有看见他们让我爬上去的阶梯,以及在我身后关上的门。

终于落实到作家大仲马的小说了。我和法里拉的活动不就是大仲马的创作吗?我们“凭空”画图,“凭空”写字,其实凭的是自己的脉动。世界上的小说家都在写这同一本书,这本书的抽象画面能够引起每一个人的具体共鸣。比如我,就想起了马赛的日子。那么为什么而写呢?当然是为复仇,为灵魂的冤屈,为情感的冷漠,为自身的麻木。作者在复仇运动中激情地改写了大仲马的古典小说,将其变为了一本现代小说。而他自己则化身为“我”(邓蒂斯)和法里拉,将艺术的规律发挥到极致。两位互补的人物;两种互补的创造;两部互补的小说;两种互补的阅读。就像阴和阳。

两个主要角色构成讲述的两股推动力,就是这两股力量将小说扭成了螺旋的形式。情节每向前旋转一次,就成就一章小说。这种形式是开放自由的,最适合发展出丰富多彩的可能性。策划这类书籍的方法,就同策划越狱的方法完全一致。作者首先要弄清的是要将什么东西排除。当然,要排除的是死亡。堡垒之所以压榨人不就是为了排除死亡吗?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前进。只有我们的道路自身缠绕的方式警告着我们:另外的人的道路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我们可以说,滑铁卢是这样一个点,在那里威灵顿军队的道路同拿破仑军队的道路交叉了……

也就是说,我终于斩断了表面的干扰(即,从前的空间联系,那些恩恩怨怨),开始专注于这个无边的内心世界。我决心弄清我生存的结构图,达到另一种意义上的突围。这样,我就在阴暗的岩石堡垒里头同法里拉神父相遇了。他正是我身上最深奥的那个部分,他是生活在永恒中的诗人。

法里拉以这种方式继续进行工作:当他认识到一个困难,他就研究出一种解决的方法;他试验这种方法,于是又遭遇到新的困难,又策划新的解决……就这样没完没了。对于他来说,一旦所有可能的错误和没有预料到的因素都被消除,他的逃跑便只会成功不会失败了。一切只在于如何规划和执行这种完美的方案。

假如堡垒同时间的速度一道生长,为着逃离,人就必须行动得更快,必须折回时间。

十一 在死亡堡垒中的演出
——读《基督山伯爵》

这是在创造中不知不觉地同时运用的分析和归纳两种方法。无论艺术家的灵感多么活跃,多么匪夷所思,它总是发生在一个版图之内。只不过那版图的边界随生命的脉动不断变化罢了。高超的艺术家身上的理性是深深地嵌在他的感觉之中的。想象力越离奇丰富,说明探索者身上的理性张力越大。格局总是由二者构成,缺一不可。

但是要以这种方式,(即,一个人做,一个人想的方法——作者注)构想出一座城堡,我还需要法里拉神父不停地同那些倒下的大堆碎石啦,钢锁啦,下水道啦,看守的耳光啦之类的事物战斗。与此同时他还要跳进虚空中,隐进支撑堡垒的墙里头。因为唯一的使想象的城堡凸现的方法,就是不停地使现实中的城堡受到检验。

人在创作中要排除的就正是那种表层的空间感觉。所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先前的那些参照点对于狱中的我来说也完全失去了效用。我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这些记忆都是靠不住的,但又是自由的,我可以努力去发挥它们。当我屏气凝神倾听之时,我便听到了船上海妖的声音,还有法里拉神父用鹤嘴锄在岩石墙里头挖掘的响声。其实,我听到的,就是我内部的欲望活动的声音。法里拉,永不知疲倦的法里拉,他要改写历史,用虚构来成就伟大的事业。他的每一次路线选择的错误,其实都是达到本质的必经之途。他凭着一腔灵感不断冲刺,而我,记录着他的错误,依仗这些错误的点画出伊夫城堡的地形图。我们这一对搭档,一个做,一个想,配合得天衣无缝。然而突围是不可能的,被封在巨大的岩石堡垒里头的我们俩,似乎永无出头之日。不过也难说,也许出路不在外面,而在里面?

法里拉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冲进亚历山大·大仲马的书房,不动声色地、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些稿子——那上面书写着过去、现在和将来。而我不能像他。我会带着柔情去努力从年轻的邓蒂斯辨认出我自己——当时他刚刚被提升为舰长……

神父挖呀挖的,墙也在厚度上增加着,城垛和扶壁也在增厚。

我仅仅只做得到将一系列的点固定在时间里,而不能使它们符合于空间。夜里,响声越来越清晰,但它们在标志地点和距离方面却更加不确定了……

事实上,是为了要去寻宝法里拉才要逃出城堡……(此处略去一句)在一个逃不出去的岛屿与一个进入不了的岛屿之间,必定有某种联系。因此,在里拉的象形文字里,两张图表可以重合,它们几乎是同样的。

前者是清醒的对人的处境的认识,后者则要倾听人性中那不屈的冲动。如果读者从一篇小说里读出了这两种意思,就抓住了那种抓不住的结构。当你找到那个神奇的点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在移动,在旋入更深、更微妙、更不可捉摸的处所。

两个角色都暗含了另一面:激情洋溢的法里拉可以突然变成冷静的法官;具有逻辑头脑的邓蒂斯则又可以从世俗情感里吸取养料,以更好地进行抽象推理。这样的小说,人物性格多么的模棱两可,而且每个人物的背后都有无数的重影。而在作品中,他们的一次次冲击,一次次的被拒绝,凝固下来变成了厚厚的墙,也就是一堆堆的手稿。

假如我成功地在头脑中建立了一座不可能越狱的堡垒的话,这座构想出来的堡垒要么将会完全等同于真实的堡垒——在这个例子中,我们将肯定永远不能从这里逃离,但至少,我们会获得这种宁静,即,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因为他不可能呆在任何别的地方——要么它就将会是这样一座堡垒,从它那里越狱比我们从这里越狱更不可能。而这,却标志着我们这里存在着一个越狱的机会。所以,我们只要认出那个地点(即,想象的堡垒中不符合于真实堡垒的那个地方),然后找出它来就行了。

当写作者问自己:“我是如何样搞起创作来的?”这个问题时,其氛围相当于埃德蒙·邓蒂斯回忆自己是如何样被监禁的。那是世俗生活中的一个黑洞,人从那里掉下去,看似被迫,实则自愿。

黑色的伊夫城堡一直就在“我”的生活背景中,可我总是看不清它,它是一个梦,我的水手生活一直被它萦绕。然而,当我进入伊夫城堡之后,我发现自己更加不能用常识和记忆来理解这座封闭的石头建筑物了。一旦被囚禁,我就失去了我原有的空间感觉,生活在属于我个人的纯粹的时间里了。

从不同的方面,法里拉和埃德蒙·邓蒂斯被监禁的含混的理由,同波拉巴主义者的事业有某种关系。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不再对那一系列导致我被监禁的不幸和卑鄙的事苦思苦想了。我慢慢明白了一件事:要想逃离监禁,唯一的办法就是弄清这个监狱的建筑结构。

在黑暗的宇宙间行走的人们要避开的东西,只能是死亡。因此才会有这么多的对称,这么多的同心故事啊。奇怪的是,道路越走越宽,人却越不甘心,他画出的图案也越有魅力。拿破仑,法里拉,还有我,我们的事业多么有趣,我们的三位一体的故事是一切有关精神的故事的模式。无论你的故事从哪里开始,最后都会绕着我们这个圆心展开。圆心的中央,是宇宙的内核,精神的起源。

深究起来,难道不是要征服宇宙,人才首先囚禁自己的吗?人不可貌相,每一位挖掘者的内心,其实都有一个拿破仑啊。也许,法里拉在暗无天日的苦力劳动中怀揣的野心,一开始连他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然而,意识到或没意识到,一般来说不会改变城堡的结构,城堡太强大了。可是,如果人早一点意识到不是更好吗?那样的话人还可以主动肇事,弄出更多的花样来,生活也变得更丰富!

我却从相反的前提出发:有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存在着,没人能够从它里头逃出去。除非堡垒的建筑方面有某种错误和疏忽,逃跑才是可能的。当法里拉不断将堡垒拆卸开,企图找出它的弱点时,我则不断将其复原,假设出越来越多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法里拉的头部出现了,他头朝下,当然只是对我来说是这样,对他来说并不是头朝下。他爬出地道,头朝下在行走。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没被弄皱——他的白发;他的起了霉的绿色胡须;他的遮在胯间的破麻布片。他像一只蝇一样走过天花板和墙……

寻找依夫——基督山岛的中心,会像朝它的圆周的边进发一样,不会达到什么确定的结果。不论你站在哪一点上,那个超级的圆面总是从每个方向围绕着你……

艺术家经历了漫长的挣扎之后,真相终于显露出来了。脉动;里边和外边;同心圆,这些词就是答案。原来人自身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存在的啊。人逃向广阔无边的内心深处,他的目标是无限的花样百出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有时化为山洞里闪烁的宝藏,有时化为辐射力巨大的爆炸物。与此同时,庞大的城堡时而收缩时而舒张,鬼神莫测。你以为你在向外跑,其实你钻进了它的心脏……。忽然,法里拉神父又将他的探索同拿破仑挂上了钩,拿破仑所在的厄尔巴岛也成了依夫·基督山岛的同心圆。

那么,城堡就是倔强的神父和寂寞的囚犯邓蒂斯共同制造的异物了。这个异物又很像他们自己,也只能是他们本性的对象化。否则,那能是什么呢?什么事物能对他们有这么大的魔力呢?当神父同现实交合之际,水手便让那种交合升华出城堡的图象。

人赶不上堡垒的增长速度,到不了堡垒的“外边”,因为堡垒就是人自己啊。从空间上来说,向外界突围就是向内部突进;从时间上来说,闯进未来就是进入从前。艺术家要理解自我,就必须顺从城堡的脉动,在那一张一弛中奋力开拓,让时间倒转,用未来做赌注,不管不顾地去闯入。当他认识到自己摆脱不了自己的历史时,同时也就明白了他的自由就是坐牢的自由。界限被打破,出路隐隐地显现。就这样,令人窒息的写作透进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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