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了有丝分裂;我是多细胞的生物体;我和Priscilla相爱。可是我陷入了苦恼和绝望之中,因为我发觉我对Priscilla的爱根本就无法实现,我和她在精神上与肉体上都隔着千山万水。
不论是从创作还是从恋爱的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漫长的过程。人要追求精神,要创造、超拔,就必须如此反复地锻炼自己抗击虚无的能力。写作是什么?写作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用抽空自身的方式来确立自身的存在。请注意,确立的是真正的存在——那两只骆驼在夕阳下相濡以沫的爱情,那沙漠绿洲中小树林的永恒的低语。在艺术领域里,无论是多么不可能的事都会作为奇迹发生,爱的热力终将战胜冰封的历史,长途跋涉的旅行者会获得某种慰藉。
还有更糟的,我细胞中的这两组染色体永远是分离的,不相通的,不能交换的。无论如何样复制、倍增,父亲和母亲总是并列着,他们之间总有不可逾越的距离,那距离是隔开他们的真空,这种情况令人想起艺术创造中的惯性。人类的深层语言已被编成了某种遗传的密码,无论主观上多么想要创造,写下的东西总在某种程度上遵循了既定的方向。艺术家为徒劳的创新的欲望折磨着,幻想着飞跃。不受制约的飞跃是没有的,而虚幻感正是创作的前提。然而当我执着于我的焦虑和郁闷之际,当真空,分离和无尽的等待压迫着我之时,某种奇妙的革命正在我体内悄悄地酝酿。我还不知道革命的事,我惶惶不安,继续追根溯源。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为更致命的不确定感和虚无感所摄住,一切可以预料和不可预料但隐约感到的事物都在威胁我,抽去我存在的可能性。啊,我多么渴望偶然性,歧义,偏离,多么盼望打碎这该死的记忆的链条。
以上两段话也可以用来形容创作,创作同刻意无关,仅仅是内心要传达的冲动,而冲动又来自遗传的积累。艺术创作,爱情,都同细胞的本能是一致的。可是现在,我对这种简单的本能不满足了,我认为一切都是被事先决定、安排好了的。我实际上无法成为我,因为我背负着无数他人的故事,他人的时间。这种有丝分裂带给我的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可以预料的。在故事中,我不可能有我自己的意志,连自身的存在也是缺席的。因为我就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又是他们的父母,这个序列可以往上追溯到无限。Priscilla也处于同样的情况。虚无感朝我袭来,我该有多么焦虑。我被我以往的历史,我周围的存在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了,我既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未来和前途可言,一切都是别人的故事,我所经历的故事只是别人的故事的尾声。“我”只不过是一定数量的氨基酸按某种方式排列的结果,在这些分子里面所有的关系都是可预料的,我自己能处理的可能性少得可怜。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状态:不自由,却被自由所包围。我们被不变的浪涛推动着,影响着,这种浪涛就是可能事件的结合体,它穿过时间和空间的那些点,在那里面,过去的玫瑰同将来的玫瑰相连接。
这种情况令人悲观之处还不在于我希望自己有更复杂的个性,它首先在于当我说我细胞里的这种特性属于我时,只是一种修辞意义上的说法。因为46条染色体中,23条属于我父亲,23条属于我母亲,他们是一切,我什么都不是。我的故事不但没法描述,也不可能由我亲自经历。一个抽象的、庞大的、延绵无尽的“过去”压在我头上,郁闷啊郁闷!
……在某些瞬间和某些点上,作为我们各自存在的这个真空的间隙,被一种浪涛擦过去了。这浪涛持续地更新着分子的结合体,使它们复杂化或抹去它们。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我们确信,在活细胞的时间与空间的分布中,有某种东西是“我”,还有某种东西是Priscilla。
遭遇总是发生在我们之前和之后。在这种遭遇中,对我们来说是新的、被禁止的那些元素却活跃着:偶然性,冒险,不可能性。
起先,一对对父系和母系的信息体似乎记起了他们是夫妇,便两个两个地连在一起了。而此前它们一直是分开的。那么多的细细的线段都在交织,混同,我的想在体外交媾的欲望导致了我在体内进行交媾,也就是在我所构成的物质的根源的深处交媾,并以交媾的行为将我体内古老的父母的记忆连接起来。这对最早的夫妇,既是我的直系父母,也是绝对意义上的最早的夫妇,即动植物起源时期大地上的第一对夫妇……
我仍然不存在,我描述的仍然是别人的遭遇。却原来写作就是以“我不存在”为前提的分析活动!我作为真空,作为“存在”海洋中的间隙,才可以跳开来看那些确实存在之物。那么,“我不存在”其实就是“意识到”。这种反反复复的探索让我意识到了时间与空间,我用自己缺席的方式使真正存在之物存在。而我自己,这个真空,穿透世纪沉渣,连接古代和未来,轻灵地飞跃在一切存在之物之上。
描述我和Priscillar的故事首先意味着解释我的蛋白质和她的蛋白质之间的确定的关系。我们的蛋白质,又都受核酸链的控制。而在我和她的每个细胞中,这些核酸链又以同样的系列被安排在里面。于是,描述这个故事变得比描述单细胞的故事要更为复杂得多了……
以上描写的是由我的渴望导致的体内革命的开端。然后这些父母染色体由纠缠中挣脱,将身体变成了一节一节的,开始了第一轮减数分裂,产生了两个只有父亲或只有母亲染色体的不同的细胞。第二轮减数分裂则产生了四个不同的细胞,在这些细胞身上,父系和母系的染色体完全被打乱,交汇,重组了。于是这些过去的幽灵般的孤独的个体终于遭遇了对方。无法实现的表达与交流终于从深层次上成功了。这一切的原动力是我的渴望,也就是我的不满,我对有丝分裂的那种机械复制,那种纵裂分离,那种无性生殖的深深厌倦。而更深的根源则是我对Priscilla的无望的、强烈的爱。我要实现这爱,就必须存在,才有可能抵达对方。那么,我现在存在了吗?
当我说“我”,或者我说“Priscilla”时,我是什么意思呢?我说的是我的细胞和她的细胞呈现的那种特殊的形状,这是通过环境和特殊的基因遗传之间的关系的作用的结果。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是故意设计成那种形状,才使得我的细胞成为我的,Priscilla的细胞成为她的。当我们继续追索下去,我们将看到,并不是故意设计,也没有谁去设计任何东西。我之所以成为我,Priscillar之所以成为Priscilla,确实同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关系。基因继承只同传送被遗传给细胞的东西有关,同细胞如何样接受遗传物无关。而遗传物之所以遗传给它,也是为了再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