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完善的宇宙秩序之中出现了一道裂缝,永恒的矛盾继续着……
然后“我”又走到无人的海滩上,摆成半圆的柳条椅子向“我”显示虚无的逼近,末日的风景令“我”眩晕,“我”正跌进中间地带的深渊里。带着一颗空空落落的心,“我”同茨维达小姐相遇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正是这个不动声色、看似娇弱的茨维达小姐,在“我”的眼前上演了一场英勇惨烈的、绝境求生的戏。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而作为配角的气象观察员考德雷尔先生,也在剧终之际显露了他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
具有无比完美的形式的海中贝类,它们的内部是什么样的呢?内部与外部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呢?这一章所揭示的生命的奇迹和艺术的形式感令人震撼。
不久茨维达小姐出现在探视囚犯的人群里,戴着黑面纱,样子傲慢。一切都在暗中发生,笼罩着令人费解的黑色。医生们要“我”减少接触黑暗,可“我”却在大白天看到了比黑夜更黑的黑暗,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读到这里,我深深感到这位描述者具有一双纯粹的诗人的眼睛。现在他已看到了死亡,这却是因为他要为生存而进行致命挣扎了。这种挣扎是由茨维达来实施的,而茨维达就是“我”的自我,“我”的内心风暴的镜子。
一开始,“我”看见茨维达小姐在海滩上专心致志地画贝壳,“我”反复玩味这幅画面的“含义”,思考它向“我”传递的信息。贝壳完美的外形正是茨维达小姐追求形式之美的象征,在遥远的童年时代“我”也曾为之着迷,但现在,“我”关心的是事物的实质,即贝壳里头的生命实体。“我”知道这用不着追求,到时它自会显露。再说“我”的健康也阻碍着“我”立刻结识茨维达小姐,即,立刻卷入生命的阴谋。我在犹豫。
我并不是要进行常规陈腐的、由表层故事情节引导的水平阅读,而是要用裁纸刀一般锋利的感觉切入到深层,将阅读变成向本质突进的无限过程。凡本质都是无形的,只能进入不能一劳永逸地把握它。所以“阅读就像在密林中前进”。每当读者觉得抓住了一点什么,想继续追踪时,书里面就出现空页。于是表层的时间结构消失,深层结构呈现,我同书中的男读者一同进入梦幻世界。
然后男读者提起了辛梅里亚这个消失的国家,并提到它的自然资源:泥炭和沥青。我读到此处眼前便出现了月光下一望无际的泥炭和沥青——死亡之国的风景。那种地方出现的第一个词语是什么样的呢?
世界对于艺术气质的人来说充满了暗示,因为世界就是人的镜子。只要人坚持不懈地观察那面镜子,他就可以从那里头看出自己命运的蛛丝马迹。就是通过这种执着的“看”(一种职业习惯),“我”渐渐地悟到了茨维达小姐和考德雷尔先生邀“我”加入的激情戏(那不就是出自“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吗?)。他们二位的决绝和不顾一切的勇气,重新唤醒了“我”体内的生之欲望。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必须为自己的生存再一次搏击。当然,“我”是愿意的,“我”心底难道不是隐隐地渴望着这个吗?不然“我”为什么要去气象台,为什么要寻找茨维达小姐?
“要想从容不迫地从各个角度画这种锚,”茨维达说,“我自己就应该拥有一个,这样我就可以收着,慢慢来熟悉。你觉得渔民会卖给我一个吗?”
“我还是希望我读到的事物不全是现存事物——坚固得像你可以触摸它们一样。我愿意感觉到有种东西裹着它们,某种另外的、你不完全知道的东西,某种未知事物的标志……”
考德雷尔将事情说得更严重,他似乎代表某个组织,他说他们“要执行一项长期的、整体的越狱计划”。他是站在墓地里说这话的,他所代表的庞大组织就是那些死人。(对于艺术来说,心死,才有可能破釜沉舟。)接着考又说他要离开几天,让“我”在警察局长面前否认四爪锚的事,而且要“我”不要再去气象台了(就像是故意用激将法对待描述者)。
她的这些话堵死了“我”的后路。她不仅仅果决、积极、热情,身上还具有某种冷酷的气质。有时她就像一把手术刀,这正是“我”所欣赏的。于是“我”的思路紧随这个黑色幽灵到达地狱。
一旦发现了圈套,有了那种熟悉的陌生感,就等于是发现了规律。然而书中人物之间的一切关系并不会自明,接下去仍要靠阅读来努力建立。这是这类小说的最大特征。所以柳说了上述的话之后又变得犹豫不决,似乎要表达某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某种深渊里黑暗中的感觉。她说:
在那个挤满了书籍的、窄小的斗室里,教授谈到了辛梅里亚的语言。他说到这种已经消失的语言是不能研究的,所以他将自己的研究室称为已经死亡的研究室。实际上,这个研究室里头是死与活之间的中间地带,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在此处所从事的,是那种破除了一切禁忌的艺术活动,即他所说的“什么都干”,“为所欲为”。辛梅里亚文学虽然已被埋进坟墓,但在这块领地里头,看不见的文学却实实在在对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发生着作用,使得他们(包括男读者)一到这里便感到了自由的氛围。教授的正式表演开始,他拿起一本辛梅里亚语的小说朗读起来,他的即席翻译着重对动词的详尽解释,因为动词是连接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桥梁,它就是时间,就是无以名状的精神。
这一章里面还传达了一个重要的观点,那就是人类的精神不会随个体的消失而消失,精神是一个“场”,她是可以传承,传递和发展的,她像岩石一样具有某种普遍性和永恒性。只要有高级动物存在的地方,就会有这种“场”。石头,锚,碉堡,墓穴等等,这些冷冰冰的事物无不传达出她的信息,激励着人们加入她那激情的运动。谁会视而不见,不为所动?你既然还活着,你的本质,你的生命的意义就在这里啊。卡尔维诺审美运动中包含的残酷之美在这神秘的篇章里得到充分的展示。她真是令人如醉如痴,也令人奋发向上的运动。为了这种幸福,人宁愿长久地徘徊在墓地,沉浸在浓黑的阴影之中长时间地冥想。艺术家,像猎狗一样追寻着死亡的气息,化腐朽为神奇!
也就是说,生便是同死的交合。当你闻到尸体的味儿时,你便处在活跃的生的意境中。航海用品店店主的话更加加强了描述者的这种感觉,那人提到利用铁锚让囚犯越狱。而“越狱”在描述者看来就是让心灵离开身体,过一种恐怖的生活。即,我们平时所说的灵魂出窍。“我”非常害怕,但只有走下去。
然后“我”在气象台遇见考德雷尔先生,他是来收集“气象数据”(心灵晴雨记录)的。由于“我”还处在尚未觉醒的阶段,所以没有打算加入他的工作。但是考德雷尔先生用他的言谈和行动使“我”不知不觉地卷入了他的工作,而“我”也没有推辞。“我”为什么不推辞?因为实际上,考德雷尔先生代表了“我”的真实意志,那还未被“我”意识到的开始生活的意志。大概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先有冲动,后有意识吧。并且作品的成形还要倚仗于考德雷尔先生这类阴谋家,他是人内心最为深奥的那个部分。
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读者应该具有的感觉,即,从字里行间弥漫出来的原始气息里去找那个结构,以不确定感来检验自己的信念。
“我”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周围的事物处处隐含着凶兆,向“我”发送警告与信号。当然“我”也清楚,所谓“事物的含义”其实也就是我内心深处的事物存在的方式。这些事物是普遍的,无处不在的,它们表明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必然性。“我”住所的附近有一个气象台,这个气象台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人造的死亡监测台。
“为什么您不去买一个呢?我自己不敢去买,因为一个城里姑娘如果对渔民的一件粗笨的用具发生兴趣,会使人感到惊讶。”——茨维达
你的阅读是由切入这本书的有形的固体的动作引导向前的,这使你可以进入到书的无形的本质。——男读者
如果人能够意识到的话,他一生中的精神冒险的确类似于一连串的惊险恐怖片。是精神促使人去冒险,将人逼到悬崖上,逼出他体内的生命力来。苍白的面孔,黑色的面纱和衣服,茨维达小姐身上散发着墓穴的气息。她是从事这种冒险活动的高手,所以“我”一见之下便为她的魅力所深深吸引。在这两个人的刺激之下“我”开始主动承担生存的义务了——那就是投入戏中充当角色。什么样的角色呢?逃犯。精明、工于心计的,喷发着生命力的逃犯,从死神手中抢时间的刑事犯。戏改变了人的视野,黑色的阴影隐退,久违了彩虹出现,宇宙间奏起交响乐。就是为了这样的瞬间,仅仅只是为了这样的瞬间,人不能消沉,人必须时刻准备着去领略生命之美!
“我”在感到绝望(为什么绝望?因为怕考德雷尔将“我”排除在“生”之外吗?)的同时,认识一下子产生了。“我”意识到:只有观察各种气象仪器(精神动向监视器),才能使我把握宇宙间的各种力量,认识它们之间的和谐关系。这个认识也向“我”预示:谜底就要揭开了。
“这又是圈套。正当我看得起劲的时候,当我想要知道蓬科和格里次维的下文的时候……——柳德米拉”
所以一开始记录气象,“我”的犹豫不决的性格就改变了,“我”开始同茨维达小姐谈话。而此时的茨维达小姐,已经不再画贝壳了,她正在画刺海胆,那痛苦抽搐的形象令人恶心、惨不忍睹。然而这就是生命内部的真相。茨维达小姐之所以画这种动物是因为她老梦见它,所以要借画它来摆脱它(她的行为正是所有艺术家的行为)。
大学仿佛是原始的洞穴世界,所谓文明的规则在此处是不起作用的。男读者在这里遇见了“洞穴”青年伊尔内里奥。这个返祖的“原始人”,生着一双以狩猎和采野果为生的人们具有的锐利眼睛,他早就学会了在阅读的时候“使劲看那些文字,直看到它们消失为止”。也就是说,伊的方法是穿透文字,让文字解体,返回产生文字之前的意境。而柳德米拉则是玩味文字里头暗示的古老含义,使原始氛围与现代表达连成一体。这两人的方法又是相通与互补的,他俩因这个而建立了密切关系。
首先是男读者“你”急于找到柳德米拉,要同她交流信息,讨论心中的疑团。但柳躲起来了,接电话的是她姐姐罗塔里娅。罗塔里娅在电话里阐述了另外一种阅读方法。她的方法同妹妹的方法正好相反,不是从感觉出发,在感觉的河流中去摸索规律,而是脑子里先有那种说不出又把握不了的最高结构,然后自己努力从书中去辨认自己想要证实的那种结构。如果在书里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那种结构,这本书就被挑中,反之,则被她抛弃。罗塔里娅脑子里的那种结构显然是那种抽象的人性结构,这个结构必须通过书中词语的暗示而逐步地呈现出来,她的工作,就是将她感觉到的词语的深奥含义按她的方法解读出来。可以看出,罗塔里娅的阅读其实就是柳德米拉阅读的逆向表现,两种阅读既相通又互补。所以罗塔里娅先于妹妹同男读者讨论一通,然后妹妹才来接电话。这也是向男读者暗示,要摆脱迷惑,获得感觉,就要不断克服障碍,熟悉新事物,因为感觉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它受到理性的控制。双向的过程是这样的:柳德米拉用局部感觉去获取书中的深层结构;罗塔里娅则用最高理念去观照局部感觉。实际上在阅读中二者缺一不可。否则要么获得的是零散的感觉,要么获得的是未经证实的苍白的理念。而在书中,两姐妹殊道同归。
“生活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串味儿。”——监狱看守
柳德米拉不让男读者同她见面,她坚持要“不期而遇”。她要求男读者去辛梅里亚文学教授那里同她汇合,于是男读者来到大学。
辛梅里亚语就是创作者在创作的瞬间所渴望的、那种无法变成现实语言的、具有神性的语言。这种语言指向死亡,但又并不意味着死,而是一次次在极境中被激活。站在极境里的教授,是这个时代的稀有生物,我们人类因这样的人而得救。
以上就是这个故事的描述者的心境。作为这个故事的读者,我立刻被这鲜明而准确的描述所吸引。
接下去描述者又向读者描述了一幅令人惊心动魄的画面:岩石上长出了一只手。这个画面实际上是经过“我”的大脑及视觉的过滤而转化出来的。它的原型是被关在古堡里的囚犯将手伸到高墙之上加了两三层铁栏杆的窗户外面的画面。“我”看到的这个画面对“我”来说有两种含义:1、人类绝境求生的象征。2、精神不灭。既然连岩石上都可以长出手来,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精神的信息会永远传递下去呢?
这个故事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的《曲径分岔的花园》,但表现手法迥异。在这些生活在纯精神境界的人们当中,同一个主题的表现方式是无限的。
经历了重重阻碍之后,大学洞穴中的探索仍不顺利,因为“感觉”是决不会让人轻易获得的,男读者必须以更大的强力与执著突进。迷惑之中,他终于见到了生着“飞越绝壁的人的眼睛”的传奇似的教授。教授将他关在门外,逼问他为什么上这里来找柳德米拉?教授这句双关语其实是拷问他的灵魂,即,逼问他为什么要寻觅?寻觅什么?男读者却只能回答表层意识到的事实。接下去教授又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其实都是拷问男读者的灵魂。就这样半蒙昧半清醒,男读者追随这个怪人走进了洞穴的深层处所,那里是教授的整个精神世界。
在世俗中,一名艺术家的个性总是扭曲的、阴暗的,正如小说中的“我”,也正如贝类那阴暗的内部。但艺术家的内心又绝不止扭曲和阴暗,几乎每时每刻,他都会被生活的诱惑牵扯进去,以遍体伤痕的身体做出又一次奋起,充当宇宙交响乐的指挥——或者说像贝类那样分泌出那种最高的形式之美。
茨维达告诉我她要去画那些犯人。而“我”,鬼使神差般地对她说,“我”对无生命物质的外形最感兴趣。“我”说这话时想到的是关于永恒的问题。但茨维达马上从自己内心出发同意“我”的意见,她说她要画一种“四爪锚”。对于“我”来说,四爪锚所包含的信息非常复杂。有鼓励,有邀请,也有对于可能引起的伤痛的恐惧。但茨维达不容“我”犹豫。早在她画刺海胆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了要破釜沉舟。
“我”遵循自由意志一大早就去了气象台(这其实正是考德雷尔的意愿)。在那里“我”像个乐队指挥一样,以至高无上的宁静的心境主宰了大自然的风暴和动乱,“我”沉浸在和谐与幸福之中。这时,在气象台下面的棚柱之间,一名逃犯(死囚?)躲在那里,他要求“我”替他通知茨维达小姐。
辛梅里亚是在强权之下隐匿的国家,故事将围绕这个谜一般的国家展开。